不知不覺之間,王學謙抵達上海半個多月了,已是六月底。兩天前,上海正式進入一年之中最難受的季節,梅雨。
天空總是yīn沉沉的,仿佛頭頂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黃沙,壓在人的心頭。天氣轉熱,但空氣中的濕度,就像是被迷霧籠罩著一樣,讓人無法忍受。
衣服總是cháo的,身上也黏糊糊的,汗水黏在衣服上,而被濕氣浸透的空氣,也讓身上的衣物像是沒有晾干似的,加上窗外,總是一副黃昏的樣子,連正午的陽光也變得有氣無力的,讓人不禁期待,酷熱的到來。
相比梅雨中的種種難受,酷熱的三伏天,或許也讓人受不了。
但總好過,整天穿著濕噠噠的衣服,cháo乎乎的,像是要長霉菌要好過一些。
在王公館中,唯一活力四shè的也就數阮玲玉這個小丫頭了。
沒人跟她玩,就自己跟自己玩,自從養了一條小狗之后,整天在院子里瘋叫。一整天下來,臟兮兮的,一點都看不到身上丫頭恬靜的一面,反而有點要發展成為女漢子的樣子。
何阿英抬頭望了一眼院子,嘆了一口氣,她鬧不明白,她不過是一個下人,但在王公館中,卻根本就感受不到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王學謙壓根就不在乎她的身份,而伍德對她信任有加,將一部分家中伙食開支的財政交給了她,按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信任了,她就一寡婦,在張家寄人籬下的生活了好幾年,沒rì沒夜的斥候著張家上上下下十幾張嘴,換成現在的環境,也該知足了。
按照她現在的薪水,每個月有20塊,足夠讓女兒上學了。
可是似乎,阮玲玉的教育問題根本就不歸她管了,她這個當媽的卻被一大堆的事情纏繞著。比方說學車,學習社交禮儀,甚至還要求她學幾句平常的外語,因為將來公館少不了接待外國朋友,需要公館里的人多少有一些簡單的交流能力。
王學謙對阮玲玉的溺愛,已經讓人有點懷疑,這孩子不會是他的種吧?
傭人的孩子,那個每天兜里都能揣著一塊大洋的零用錢,這是很不可想象的。
可阮玲玉玩瘋了的樣子,確實讓何阿英非常擔憂。
嘀嘀…
汽車的喇叭聲,在大門口想起來,何阿英連忙打起jīng神,從沙發上站起來,迎了出去。廚房里添加了兩個新來的小姑娘,公館的工資高,能進來的人都很珍惜。鄉下人家的孩子,干活勤快,這沒的說,洗衣摘菜,跑腿的活都有人代替,有時候連何阿英自己都有些失神,她這個廚娘到底做的何不合格?
總不能真的把自己當成大廚看待吧?
邁出門口的那一步,何阿英膽戰心驚的有點失神,她女兒竟然粘著王學謙,將臟兮兮的小手,在王學謙的亞麻料的褲子上印出了兩個小巴掌。“鳳根,你是不是想要挨打?看你,又把先生的衣服弄臟了?”
王學謙摸出一個小玩具,遞給阮玲玉,擺手笑道:“沒事,反正衣服每天都洗。”
阮玲玉可以把王學謙這句話當真,何阿英可不敢這么想啊!
從伍德哪里了解到,王學謙的衣服都是英國訂制的,每一件都是動輒數十,上百英鎊,換成大洋的話,那是成百上千。這么昂貴的衣服,張老爺也有一兩件,但是每次回家之后,都是當成寶貝一樣,仔細的疊好,有多小心就有多小心。
記得有一次,一個丫頭不小心,為了省事,將一件英國的呢子大衣在冬天洗的時候,加了一點熱水,被太太發覺之后,就差點打了個半死。當晚,就被趕出張府。
每當想起這些事,何阿英的心中總是有些膽顫。
深怕在一些小事上得罪了主人,再說了,這個世界上,當下人的,那個不是戰戰兢兢的小心服侍主人左右,還真能以為自己是當太太的命不成?
“先生,這是下周的菜單。”
何阿英將一張寫好的菜單遞給王學謙,心中卻有些擔心,這種好rì子不是求能求的來的。要是哪一天,她們母女失去了這種庇護,何阿英想都不敢想。
但有時候,她卻感覺像是一場夢,一切都是假的。
要是何阿英知道,王學謙對她們母女兩人的優待,完全是因為她有一個好女兒,或者說,有一個在百年之后,都會讓人惋惜心痛的電影皇后,她的心就不會這么七上八下。
王學謙平時不關注何阿英,畢竟對一個寡婦傾注太多的關心,讓人不免牙疼,尤其是像他這樣的身份,簡直要成道德敗壞的典范了。再說了,何阿英也老了一點…可忽然間,他發現何阿英的身上變化挺大的,臉上也多了一絲神采,完全沒有了被芮慶榮帶來的那一次,病怏怏的懦弱樣子。
“每天22個菜?這不會太多了吧?”
王學謙愣了愣神,低頭看向菜單,再說,何阿英不是專業的廚娘,做出來的菜雖然傾注了心血,但也多為平常。
總免不了重復的,再說,家里吃飯簡單清淡一點就好,沒必要每次都搞得像是下館子擺闊一樣,他雖然好美食,但不是皇帝,沒必要擺這樣的排場。“以后菜少做一點,我定一個規矩,每天四個菜,一個湯。多了也吃不了。有客人的話,就多準備一些。”
“可是伍德先生說,每個月500元的伙食費,是必須花出去的錢。”何阿英低著頭,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王學謙,要是在一周前,她是根本就不敢說這樣的話的。
可話一說出口,何阿英的心就跳的厲害,深怕惹惱了王學謙。
背后說伍德也不好,畢竟伍德是她的頂頭上司,有點背后說人壞話,搬弄是非的嫌疑。
“他是不太了解上海的物價,其實一開始我也不太清楚。”王學謙笑了笑,也沒再多說,不過他不用擔心何阿英會陽奉yīn違。突然隨口問了一句:“聽說你在學西式的點心制作?”
“是的。”
何阿英緊張的雙手捏在腹前,似乎做錯了似的,不敢大聲回答。
王學謙看到這幅樣子,心說:我是老虎嗎?肯定不是。再說,能喜歡寡婦的人肯定不多,歷史上好像曹對寡婦情有獨鐘,但王學謙自認,這口味太重,不適合他。
“你還是坐下說話吧,站著我要仰著頭看你,總感覺你高高在上的。”王學謙開了一個玩笑,示意坐下說話:“告訴來家里做事的人,如果要學東西,學費由家里出。其實你們多學一點東西,得到最多好處的還是我,包括你的學費。”
“先生,這怎么行?”
“怎么就不行了?反正伙食費多出來了,就從中扣除好了,也沒幾個錢,聽說最近上海為家庭婦女辦的學校很多,都能傳授一些技藝,我看就不錯。”王學謙并不在意這三瓜兩棗的,反正這點錢,他也看不上。
“叔叔,你看,我已經把手洗干凈了!”
阮玲玉一陣風似的跑過來,攤開兩只小手,獻寶似的在王學謙面前晃著。
“好了,可以吃點心去了。”
阮玲玉來的快,去的也快,正當她要跑出客廳的時候,聽到王學謙對何阿英說:“你也不用太擔心,‘中西女塾’在每年的9月份還會有一次入學機會,這個夏天,要是換一個好一點的家庭教師的話,這丫頭入學應該不成問題。”小玲玉的耳朵突然支了起來,小眼珠子一陣的后怕。
何阿英一驚,宋三小姐跟王學謙很熟,一看就知道,兩家交情不淺。要是因為一個阮玲玉,把兩家的關系搞僵,真的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更何況阮玲玉的身份不過是寄養在公館里廚娘的孩子。
何阿英壯著膽子,說:“先生,宋三小姐很用心,本事也是一等一的,有她教鳳根,是鳳根的福氣,哪里敢說什么換老師,這萬萬不可。再說了,宋三小姐知道后也會生氣的。”
何阿英雖然說的誠懇,王學謙可以不當回事。
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小玲玉聞聽,王學謙要給她換一個家庭教師,恨不得跑過去,抱著王學謙的大腦袋狠狠的親一口,叔叔真的是太好了。
可突然聽到母親的反對,頓時狠的直咬牙。
宋三小姐或許學貫中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絕對不是一個有耐心的老師。其實也要分人看,對小玲玉,多少有些苛刻了。動不動就訓斥,還要進行‘淑女教育’。
在教會女校,為了讓每一個女學生,都學會如何成為一個淑女,體罰在所難免。女學生犯了校規,打是很普通的懲罰。
但是阮玲玉已經懂事了,被撩起裙子,大巴掌打在的小屁屁上,也是很丟人的,好在宋家的叔叔時常護著她,要不然…也許等她進了‘中西女塾’之后,才會有所體會,老學監的厲害。
王學謙心知肚明,何阿英確實想的有道理,但是宋三小姐要北上,估計真的不能再教小玲玉了,解釋道:“她要去北方,這個夏天肯定是教不了小玲玉了,所以必須要找一個家庭教師。伍德已經在報紙上登了招聘啟事,應該很快就有消息。”
小玲玉躲在門廳邊上花架地下,舉起小拳頭,耀武揚威的做了一個勝利的姿勢,開心的想到:終于能夠逃脫魔掌了。一笑兩個酒窩,露出兩顆頑皮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