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啥年頭,有找人的,有找東西的,也有找事的,但從來沒聽說過找罵的。.
顧維鈞在兩人面前一坐,神情淡然的等著挨罵。
按理說,王學謙應該成全顧維鈞的要求,可話到嘴邊,就說不出來了。要是顧維鈞為人再霸氣一點,直接開口說:“哥幾個,罵人不過癮,過來抽我幾下出出氣。”
說不定王學謙乘著一股怒氣未消,還真的敢走上去,膀子輪圓了,大嘴巴子抽下去。
可要是對著壓根沒就把你當回事,興趣不減的坐在面前,還客氣的人不要嘴下留德,盡管罵,撿難聽的罵,自己卻像聽評書一樣優哉游哉的翹起二郎腿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這架自然就吵不起來了。
“你…怎么可以這樣無動于衷?”
王學謙本來感覺自己挺有理的,可從顧維鈞露面之后,就有點理虧的心虛,現在反而有點惴惴不安起來。
叫囂著,要讓主人出來的是他。
可一時間詞窮無法辯駁的人也是他。
在張彭春的眼中,打從認識的那一天起,王學謙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深怕王學謙惱羞成怒動手,不動聲色的靠了上去,準備在關鍵時候,抱住王學謙,別讓他犯傻。
至于會不會惹禍,張彭里是沒底的。
再次出國已經一年多了,對于國內的情況他也并不是很了解,即便唐紹儀的威望下降了不少,但余姚的王家絕對不會怕一個在野政客,可張家就不好說了。
張伯苓和嚴修的辦學,還在起步階段,幫忙的事先不說了,總不能幫倒忙吧?
正當張彭驚膽戰的看著王學謙連個臺階都沒有,臉上已經掛不住了,深怕年紀不大的王學謙惱羞成怒,做出不理智的動作來。可王學謙瞪眼看著顧維鈞,良久,突然笑了起來:“好一個公使,氣度非凡。”
見外王學謙不怒反笑,還調侃了一句。
顧維鈞這才收起那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從兜里拿出手絹,在額頭虛點了幾下,看樣子也是嚇得不輕,苦笑道:“你是怎么看到我是強撐著的?我倒是看出你的火氣也是裝出來的,要不然,今天你肯定見不到我,非得白跑一趟不可。”
說完,顧維鈞扭頭對匆匆忙忙從二樓廚房趕出來的廚子說道:“老郭,把大勺拿回廚房,像什么樣子?家里來客人了,多準備幾個拿手的菜。”之后,瞪了一眼,貼身的仆人,喝斥道:“你這眼珠子啊!真是長錯地方了,見是國人,就往天上看了?”
阿寬慌張的低著頭,雙手靠著放著,驚訝的看著一場勢均力敵的戰斗,竟然在頃刻間,煙消云散,反倒是王學謙和顧維鈞兩個頭次見面的陌生人,卻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透著一種不真實。
“老爺,眼里進了沙子,這才翻眼皮來著。“
“鬼話連篇。”
“老爺,您說的是,以后再也不敢了。”
主仆二人的對話,反倒是最為緊張的張彭春聽得有些納悶,眼瞅著一場龍虎斗,卻變成了將相和,看的是一頭霧水。
小聲的在王學謙的耳邊嘀咕道:“這就算了。”
王學謙悻悻的看著張彭春,卻故意說的聲音足以讓在場的四個人都能聽清楚:“你要是覺得不過癮的話,上去抽兩個大嘴巴子,兄弟給您壓陣。”
“我啊!算了吧,真想不明白,你們這些人心里想的什么東西,復雜的很。”
張彭有余悸的反駁道,王學謙仆人開門的那一刻,就知道如果按照平常的禮節,是見不到主人的。仆人看人的眼色就像是看街頭的乞丐似的,讓人心里不悅的同時,也預示著主人可能不愿意見客,送錢讓他去通報一聲,也是徒勞。
反倒是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先吵鬧起來,把場面撐足,倒是能吸引主人露面。
至于如何收場,王學謙自然也不擔心。
身份!
還是一個身份!
他是民,也是留學生,罵官員,可以被當成一種勇氣的表現,而挨罵的那位,也是白挨。但動人的話就會弄得不可收拾起來,所以罵人可以,但絕對不會動手。
“兩位不準備罵在下了?”顧維鈞教訓完了仆人,反倒是笑著對王學謙詢問道。
“?沒聽說過。我們可是一路從紐約去華盛頓找領事館找你,最后卻發現,堂堂一國領事卻不在領事館,心里有氣倒是真的,不過并不是針對什么。”王學謙開誠布公道。
突然,扭頭對身邊的張彭春壞笑道:“仲述,你這輩子還沒有罵過官吧?”
張彭春一愣,心說:沒事罵官,干什么?皺眉道:“子高,你這話什么意思。”
王學謙坦然笑道:“機會就在眼前,錯過了,說不定這輩子都沒了。罵官,也是一個眼力活,年紀輕的不能罵,但年少老成的可以;手握重兵的不能罵,因為這種人身上殺氣重,俗稱丘八味,真要怒火燒身,把人殺了也多半做得出來;年老的不能罵,年紀大了心臟就不好,要是一個不好,熱血沖頭,把人氣死,估計也落不下好;還有,涵養不好的也不能罵,說不定你不動手,對方已經先手動削你了。你看,這幾樣算下來,顧領事是一個最合適你去罵,又不用擔負后果的官員,是個不錯的練習對象。”
張彭春苦笑道:“我對政治不感興趣。”心里卻暗暗鄙視王學謙,剛才還叫嚷著要這樣,要那樣,要是手里有把刀,說不定就砍上去了。
可一轉眼,見到主人來了,一通的馬屁下來,再看顧維鈞,已是眉開笑顏了。
“兩位怎么稱呼?”
“王學謙,王子高。”
“張彭春,張仲述。”
“張仲述,早就聽說天津出了一個才子,怪顧某無緣相見,聽說你來美國繼續學業,拜在名師杜威門下。杜威教授是哲學界的泰斗,又是教育界的前輩,希望你學成歸國,為祖國培養更多的人才。”顧維鈞高興的拉著張彭春,倒是讓后者顯得有點拘束,他還不知自己一下子這么有名了,連駐美公使都有耳聞。
王學謙倒是納悶了,唏噓道:“仲述,沒想到你這么出名,藏的夠深的。”
顧維鈞撫掌笑道:“子高,你是不知道國內對仲述的寫的喜劇已經追捧到了什么程度,是燕京等地最有號召力的劇作家。”
“貽笑大方,貽笑大方…”
張彭春笑的燦爛無比,露出一副大牙,還不時的謙虛幾句。
顧維鈞猛夸了一陣張彭春,這才看向王學謙。對于張彭春,他并沒有在意,一個辦教育的文化人,學者。即便有些能量,也很有限,但王學謙可就不一樣了,余姚王家獨子,浙江政商兩界的領軍人物王鴻榮的獨子。隨著上海開埠半個多世紀,浙商的地位在國內越來越凸顯,尤其是雄厚的財力,無論誰上臺,都是無法忽視的巨大力量。
相比晉商偏居一隅,浙商的眼界更加開闊,隨著銀行業的興起,浙商雄霸國內金融業半壁江山的格局已經形成,而王學謙的父親在浙商中有著超凡的影響力,如果能夠…
“子高,你可畢業了?”
王學謙點頭道:“已經半年了,準備考察一下歐洲各國的工業,說不定過些天就回國了。”
“你還是快一點回家吧!你老爺子可是打電報給總理府,控訴政斧把人拐帶去國外,幾年沒有音訊,說是要找政斧理論一番。”顧維鈞苦笑道:“我這里都有國內寄來的信件,都是要讓我把你找到,遣送回國的往來公文。”
王學謙腦門一緊,心說:“不會這么夸張吧?”
連忙辯解道:“我已經給家里去信了,估計家父已經知曉我即將歸國的消息。”
“好,這樣才好。回去的時候,一定通告我一聲,到時候我準備一份別樣的禮物替我交給令尊。”顧維鈞有點討好的笑道。
巴黎和會之后,顧維鈞義正言辭的面對各國首腦蓄意將山東利益,轉讓給曰本。雖說駁斥的各國首腦啞口無言,但最終也沒能一挽狂瀾。在上司的眼中,顧維鈞有能力,氣節都不缺乏,是個稱職的外交官。但在仕途上,唐紹儀的隱退,讓缺乏根基的顧維鈞急需外力支持,而浙商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靠山。
擁有財力之后,顧維鈞堅信,他能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今天是來?”
王學謙苦笑道:“從紐約去華盛頓,都走了一個來回,就為一張簽證。法國人突然鬧出沒簽證不能過境的規矩,實在是不能理解。”
“這個…”顧維鈞突然臉色一僵。
王學謙緊張道:“學長,你這里也不能辦嗎?”
“簽證入境還是最近才出現的人員出入國手續,國內對此準備不足,空白的護照也沒能準備好,作為官方文件,我們也剛聽說,以前各國都不需要簽證,就能入境。現在突然需要護照和簽證,就變得麻煩起來,所以國內還在研究如何設計護照,還沒最終決定。”顧維鈞皺著眉頭,想了想:“不能讓法國大使館簽署入境簽證嗎?”
“對方說,先要我們的護照,不然誰知道我是哪里人?”王學謙憤慨道,但對此也毫無辦法。
都說英國人死板,法國人死板起來不是人。
顧維鈞沉思片刻,拍手道:“看來得去街頭找一個做假證的,造一張護照。”
“仿造的,這能行嗎?”
聽到這句話,王學謙頓時大驚失色,感覺被歷史書給坑了,顧維鈞,顧大神的光輝形象轟然倒塌。節散落一地。
顧維鈞卻大包大攬道:“我是外交官,我說這證件是真的,誰敢說假的?法國人要是敢說假的,讓他們拿真的出來看看。如果需要,我倒是可以給你簽署外交簽證,能享受外交豁免權。但我簽署的文件,只能適用于美國,入境法國的話,要不你到了巴黎,找駐法大使胡惟德先生,他是一位長者,跟家岳關系甚篤,到了法國,讓他以駐法大使館名義,給你簽署一張外交簽證,應該問題不大。對就這么干,我馬上去寫信,將你的情況告知胡惟德大使,他一定不會推脫的。”法國人肯定拿不出真的護照,因為這玩意,壓根就沒有。
王學謙拉住了顧維鈞,忙說:“不用這么麻煩了,我只要能到法國,就行了。如果法國人查出來,我的證件不是真的,要遣送我回國,還能省一張船票錢。”
“這怎么行?”顧維鈞瞪眼道。
王學謙眼睜睜的看著顧維鈞轉進書房,寫好信件之后,放心的交給他。他倒不是不知道這個辦法的好處,但這份人情總歸是要還的。而從攀談中,王學謙感知顧維鈞的仕途心思很重,將來付出的肯定代價不會小。(。)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