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伯終究是沒有問李響那句話什么意思,他想,哪天,專門上門請教比較好。
李響去了向陽機械廠。
他拒絕了別人送行,連文青也沒跟著去。這不是榮調,更不是升遷,到新開區管委會任副書記,變為了副處倒是小事,這個向陽機械廠廠長的名頭,令人羞愧。
新開區來了幾位副職迎接。一看這兩輛破車就知道,所謂的新開區,只是江都市前幾年,為了追求時髦而留下的一堆垃圾。窮,不是主要問題,問題是,這個單位邊被徹底地沿化了,在別人眼中,屬于級品垃圾級類別。
沒錯,新開區是一個不成功的項目,方圓十多平方公里的范圍,稀稀拉拉二十幾個新進來的工廠,煙囪冒煙的也不多,即便是冒煙,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一家工廠能開滿工,半做半歇,勉強維持著沒掉氣。這里,幸虧有個向陽機械廠,人多,包括家屬,做買賣的,在新開區總共就有了三四萬人。所以,還顯得有點人氣。
來接李響的車子,不知是哪個單位調配過來的,兩部桑塔納,其中有一部門都不太好開的,是李響的坐騎。
讓李響坐這破車?他惡心!
不是李響腐敗,而是他暈車。這種汽油味很重的老爺車,不暈車就奇怪。剎車靈不靈?方向盤靈不靈?李響會懷疑有人在陷害他。
來到江都市新開區,他看到了新舊社會的出別。江都市,本省第二大城市,城區人口逾百萬,進入了中型城市之列,處處透著現代化信息。而這個新開發區,卻令人有種穿越回去五十年的感覺,破舊、骯臟的房屋、街道,加上一個個吸了鴉片樣萎靡的男人女人,誰會想到,光鮮的江都市,還有這么貧窮落后的第三世界?
“嘀嘀,嘀嘀。”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才使得路上的行人慢悠悠地移開腳步,讓出一條路來。
路上,沒幾部車,但車速不到十碼,很多時候不得不停下來,等候人們挪出位子。
“每天都這樣,吸了鴉片一樣,沒一點精神。”司機小郭說,“向陽機械廠不死掉,天理不容。”
李響問,“為什么這么說呢?”
“李廠長,你不知道,誰做他們的頭,他們就和誰做對頭,天生就是不想活的命。前任劉廠長,現在還在看守所,說是受賄四萬多塊錢,現在還沒結案。”
小郭名叫郭靖,和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同名同姓,只是不會九陰真經和降龍十八掌,他是前任廠長的司機,對向陽機械廠很熟悉。
前任廠長被抓,李響雖有耳聞,但不很清楚。難道就因為這雞毛蒜皮的事被抓?區區四萬塊錢就被逮了,看來,這向陽機械廠真不是官呆的地方。
“小郭,噢,不好意思,老郭哎,我們還是直呼其名吧。郭靖,劉廠長為人怎么樣?”李響的年齡沒有郭靖大。
劉廠長,現在被關在看守所,等候法院判決。此人也是倒霉鬼,市工業局副局長出身,因為和市里某領導有過過節,被安排到向陽機械廠任廠長,干了九個月,啟動了一個車間生產,剛有喜色,就被工人們告到紀委,說他在采購時收受供應商的回扣。起先,也許檢院認為四萬塊錢太少了,不感興趣,所以沒有理睬舉報人員。可是,工人階級人多力量大,特別是咱們工人有力量,檢院很快就扛不住了,聯名告劉廠長的人多達幾百,檢院不得不立案調查。
劉處長沒經驗,一進檢院,他就供認不諱,他說,我是收了人家四萬塊錢,不收不行啊,要不,我的旅差費哪來?請別人吃飯錢哪來?請人家洗腳錢哪來?還有好多好多的費用,單位賬上沒有一分錢現金,只有八億的銀行欠款,幾千萬的職工工資、醫藥費、水電費等欠款,我不收回扣,我這個廠長怎么當下去?
道理歸道理,同情歸同情。
不入賬就是受賄,法律面前不能講情面,你知道么?檢察院的干警對他說。
劉廠長說,知道!可入了帳,就出人命了。為了這四萬塊錢,多少人眼睛都瞪出血來,出納會計還有命啵?
劉廠長就是這樣進了看守所,等候法院的判決。
李響聽完介紹,雖然不知真假如何,早就哭笑不得。
這個坑,跳進去,真有可能出不來呀。
出了老街,進入了新開區的新地域了。滿眼的黃土,夾雜幾條水泥道路,兩旁就是稀稀拉拉新建的廠房,規模都不大,上千人的廠子都不多。
再往前開,一棟辦公大樓孤零零地建在黃土之中,門前有一塊綠地,加上水泥坪。大坪里,有幾部車子,最高檔的是一臺桑塔納000,五成新,不用多想,也是人家單位換新車,國資局就把這車調配過來,給新開區的領導使用。
這里是舊車的歸宿地,數了數,加上開著的兩輛,總共十輛。十輛車,九位正副主任、書記,一人一輛,剩下一輛是行政科的公車。
寒磣又氣派。
出來幾個人,是來迎接李響的。
書記、主任不在家,據說是去市里匯報工作去了,再加上幾名長期不上班的副主任,今天在這里的領導,只有三位副職,一起來迎接李響。他們分別是,去梅州迎接李響的王愷,副主任,已經在梅州和李響握過手了,再就是沒見過面的三位副主任。
行政科的黃科長介紹。
魏建國,五十六歲,副主任,禿頂,肥頭大耳,有三分胡漢三形象,臉上的肉,橫著長。他笑著對李響說,歡迎,歡迎。
邱杜明,五十七歲,副主任,精瘦矮小,兩只很像猴子的耳朵薄薄的,臉上沒肉,骨感不錯,兩只眼睛典型三角眼,大部分時候瞇成一條縫。此人多半是聰明人,不過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那種。
第三位,孟學斌,五十九歲。一個是比一個老。他屬于正處級。副主任,兼副書記,所以,在排序上,他是副職中第一。此人生得一臉的苦相,讀書人,得過重病,也得罪過大人物。凡事有個規律,越是能人,窩在次要崗位上就越是出問題,此君現在是最沒有話語權,即使倒霉鬼窩在一起了,還要斗出個結論出來,看誰更倒霉。
孟學斌自己承認最倒霉,他曾經在三十多歲就輝煌過,上了正處。可是,沒想到,他的仕途從此就封頂了,此后的二十多年里,竟然沒長進一點,最后還落在新開區管委會副職的閑崗位上,閑得每天從睜開眼睛起,除了吃飯上廁所喝水抽煙,手腳基本上不需要動。
他聽有難兄難友來了,出來迎接。一見竟然是個小伙子,比自己的兒子、女兒還小,以為自己看錯了。不可能吧,這么年紀輕輕就被發配來這里?
“你是新來的李響副書記?”孟學斌問。
“是。您好。”李響看著一臉驚異的孟學斌,客氣地回答。
“你好。小伙子,多大了?”孟學斌又問。
“三十二。”
三十二?孟學斌吸了口涼氣,這“咝”的一聲,太響亮了,所有人都聽見了。誰都清楚,他這聲“咝”絕不是贊賞,而是同情,是憐憫!
可憐啊娃,這里你以為是人呆的地方?只不過是一個架子罷了。如果你光是任個副書記倒也罷了,喝喝茶,看看報,坐不住你可以到外面做點什么小生意。可是,你兼一個向陽機械廠的廠長,那不是找死是什么?就別說那零零總總上十個億欠債了,光是這八千多人,找你要吃飯、看病、養老、埋人,就夠你煩的了,如果你還夢想恢復生產,賬面上只要有一分錢,你就會和前任劉廠長一個下場。
孟學斌問完李響,吸了那口涼氣之后,不再說下去了。
天下都說我孟學斌第一倒霉鬼,現在退居二線了,第一名號有人來接班,他心中有那么一絲喜悅,哈,長江后浪推前浪。
李響在幾雙倒霉人的目光護送下,進了辦公室。
他被安排和一個叫廖凡的人坐一間辦公室。行政科長解釋,廖凡副主任身體不好,長期在醫院住,一年也難得來幾次,所以,主任說,沒必要再幫您設辦公室了。
李響想,反正自己也不是真的在這里上班,只是掛名而已,沒必要占一間辦公室,所以,很爽快地答應了。
李響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一張比雙人課桌高級不到哪里的辦公桌,在梅州縣,機關普通科員都不是這種桌子。看來,這里是第三世界中的第三世界。
貧富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李響還沒弄清,突然行政科長說,主任、書記回來了。
“李響書記來了?”門外有人很熱情地詢問,只聽得腳步聲,徑直來到李響的辦公室。
“哎呀,我和老王兩個拼命趕,還是遲到了。對不起,對不起,按理,我們應該到梅州來接你才對。”說話的是主任黃世仁。
黃世仁,年紀稍大點的人都會記得,《白毛女》中的反派一號就是黃世仁。在那個電影里,他多威風。可眼前的黃世仁,一點也不威風,他也是一個倒霉蛋,因為一件小事得罪曾鞏,去年被發配來這里。
他怎么得罪曾鞏的?很不經意的一件小事,就得罪了大人物,闖下大禍,可見官場風險極大。去年上半年,任勞動局長的黃世仁在一次接待省紀委的領導,為了表示尊敬,他就請蘇瑜出席宴請,蘇瑜有事,當時沒答應。黃世仁就請曾鞏,曾鞏有意結識省里那位大員,就答應了。可是快吃飯時,蘇瑜突然說,他有空了,馬上趕過來陪客。
蘇瑜趕過來,一見曾鞏也在,心里直罵娘。你黃世仁把我們做寵物養是吧?呼喚一聲,我們就屁顛屁顛地趕來,不賤么?
蘇瑜有氣。
曾鞏也是,一見蘇瑜也來了,稍一琢磨,知道自己今天是做了一次備胎,心里本就非常不快,哪知道,在吃飯時,曾鞏伸出筷子正在夾多寶魚,黃世仁沒注意,把轉盤一轉,把多寶魚移到書記面前,說,請書記嘗嘗。
當時,曾鞏氣得就想殺人。雖然,當時因為有省里大員在場他沒有發作,不久,新開區原主任到年齡,他就力推黃世仁任此職務。蘇瑜并不知道中間有這么個過節,他倒是想起自己那事,很高興地說,這放這個職位很合適。
黃世仁就是這么來新開區任職的。
不過,新開區的一把手不是主任,而是書記。書記是北方人,又高又魁梧,很有官相。他名叫鄧飛,其實,他才是新開區一等一的倒霉鬼。
所以,這里是一窩倒霉鬼。
鄧飛現在登場,他瞄了李響十秒鐘,一個哈哈,抓著李響的手,使勁地搖,“歡迎,歡迎!”
他笑得是十二分的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