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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后樓那兩間空房,里間一道鎖,外間一道鎖,先把外間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里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隔著門,忽然聽見里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的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里,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那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脹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勉強笑道:怎么臉上這樣紅?發燒呀?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的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下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么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么用,還能真拿他怎么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羨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后總要好好的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磁盤,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于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曼楨道:你倒是讓我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里還抓著那半只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的道:干什么,你瘋了?在掙扎間,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楨道:你還要賴!你還要賴!她實在恨極了,刷的一聲打了曼璐一個耳刮子。這一下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的抬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只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只管呆呆的站在那里,曼楨見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談不上什么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象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賬,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某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里出了這么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去?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么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里,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聽見房內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后來聽見曼璐說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愿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楨卻乘這機會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向外一沖。曼璐來不及攔住她,只扯著她一只胳膊,兩人便又掙扎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上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的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著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撳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了一聲。曼璐倒已經咖咖踏著碎磁盤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的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只紅寶戒指。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覺得她有什么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卻像針扎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丑不可外揚,而 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面再加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著窗臺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著高墻,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墻有這樣高。花園里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里,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胡涂的死在這里,死也不伏這口氣。房間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乘亂里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里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著。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里面送飯,可是曼楨并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猜著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著簡直椎心,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里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于曼楨,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里來的聲音,她心里突然顫栗著,充滿了希望,她撲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連那尖銳的聲音聽著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搥著門,不簡直像個瘋子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顯得異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解釋過了,里面禁閉著一個有瘋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