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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著她說: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說:你姊姊非常的惦記你,直提說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說:沒關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么,還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倒許她又嫌煩了。坐著說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系上圍裙,下樓去幫著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床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著把它洗出來,此外還有許多臟衣服,也不能留著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著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里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里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著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么著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著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了一樁憂慮。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著他來的,今天她卻不愿意這樣做,只在房間里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也負氣了——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象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里嘩嘩嘩放著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里哆哆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只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來,使岔了勁。曼楨道: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說: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顧太太哼哼唧唧的道:我也是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又不愿意花這個錢,便說: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著眉也不說什么,替她脫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雙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著,道:可是有人敲門?怎么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里想別又聽錯了,所以沒言語。
顧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說著,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聲笑道:喲,你來啦!你好吧?客人笑著叫了聲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來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給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來。顧太太忙撐起半身,擁被坐著。老太太道:你就別動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熱水渥渥,家里有松節油沒有,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楨笑道:待會兒我去買去。她給豫瑾倒了杯茶來。看見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她那時候的心情多么 愉快,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真是人事無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問豫瑾是什么時候到上海的。豫瑾笑道: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說到這里,便拿出兩張喜柬,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顧太太見了,便笑道:哦,要請我們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該結婚了!顧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楨笑著翻開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陳。老太太又問:可是在家鄉認識的?豫瑾笑道:不是。還是上次到上海來,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就是他給我介紹的。后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曼楨不由得想道:見見面通通信,就結婚了,而且這樣快,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這里是受了一點刺激,不過她沒想到他后來見到她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使他很快的跟別人結婚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很好的事情,她應當替他高興的。可是今天剛巧碰著她自己心里有事,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越是笑不出來,不笑還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
她向豫瑾笑著說:你們預備結了婚還在上海耽擱些時嗎?豫瑾微笑道:過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結婚的前夕又見到曼楨,他心里的一種感想也正是難言的。他稍微坐了一會就想走了,說:對不起,不能多待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曼楨笑道:你不早點告訴我們,也許我們可以幫幫忙。她盡管笑容滿面,笑得兩塊面頰都發酸了,豫瑾還是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因為她兩只眼睛紅紅的,而且有些腫,好象哭過了似的。他一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今天來,沒看見世鈞,難道她和世鈞鬧翻了嗎?——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結婚的人,卻還關心到人家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來拿起帽子,笑道:朋天早點來。顧太太笑道:明天一定來道喜。曼楨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然后就聽見樓底下的老媽子向上面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大小姐家里派人來了!曼楨這時候早已心灰意懶,想著世鈞決不會來了,但是聽見說不是他,她還是又一次的感到失望。顧太太聽見是曼璐家里來了人,卻大吃一驚,猜著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變化。她把被窩一掀,兩只腳踏到地上去找鞋子,連聲說:是誰來了?叫他上來。曼楨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車夫。那車夫上樓來,站在房門外面說道:老太太,我們太太叫我再來接您去一趟。顧太太顫聲道:怎么啦?車夫道:我也不清楚,聽見說好象是病得很厲害。顧太太道:我這就去。顧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顧太太道:我行。曼楨向車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顧太太便和曼楨說:你也跟我一塊兒去。曼楨應了一聲,攙著她慢慢的站起來,這一站,脊梁骨上簡直痛徹心肺,痛得她直惡心要吐,卻又不敢呻吟出聲來,怕別人攔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顧太太本來不想跟豫瑾多說,人家正是喜氣洋洋的要辦喜事了,不嫌忌諱么。但是顧老太太憋不住,這時候早已一一告訴他了。豫瑾問是什么病。顧太太也就從頭講給他聽,只是沒有告訴他曼璐的丈夫怎么無情無義,置她的生死于不顧。想想曼璐那邊真是凄涼萬狀,豫瑾這里卻是一團喜氣,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這樣薄福——她母親說著說著,眼淚就滾下來了。
豫瑾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說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這樣厲害。看見顧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過來,曼楨哭得眼睛紅紅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緣故吧?于是他更覺得他剛才的猜想是無聊得近于可笑。她們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這兒也是耽擱人家的時間,他匆匆的跟她們點了個頭就走了。走出后門,門口停著一輛最新型的汽車,想必是曼璐的汽車了。他看了它一眼。
幾分鐘后,顧太太和曼楨便坐著這輛汽車向虹橋路馳去。顧太太拭淚道:剛才我本來不想跟豫瑾說這些話的。曼楨說:那倒也沒什么關系。倒是他結婚的事情,我想我們看見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顧太太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