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family:楷體_GB2312;color:#9F0000"
五十一 曼楨靜默了一會,方才淡淡的笑了一笑,道:其實姊姊現在已經結婚了,要是把這個實情告訴你父親,也許他老人家不會這樣固執了——而且我姊姊現在這樣有錢。世鈞道:那…我父親倒也不是那種只認得錢的人。曼楨道:我不是這意思,不過我覺得這樣瞞著他也不是事。瞞不住的。只要到我們衖堂里一問就知道了。世鈞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想頂好是搬一個家。所以我這兒帶了點錢來。搬家得用不少錢吧?他從口袋里拿出兩疊鈔票來,笑道:這還是我在上海的時候陸續攢下的。曼楨望著那錢,卻沒有什么表示。世鈞催她道:你先收起來,別讓老太太看見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說,一面就把桌上一張報紙拉過來,蓋在那鈔票上面。曼楨道:那么,將來你父親跟我姊姊還見面不見面呢?世鈞頓了一頓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說。暫時我們只好…不跟她來往。曼楨道:那叫我怎么樣對她解釋呢?世鈞不作聲。他好象是伏在桌上看報。曼楨道:我不能夠再去傷她的心,她已經為我們犧牲得很多了。世鈞道:我對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過一般人的看法跟我們是兩樣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人,有時候不能不——曼楨沒等他說完便接口道: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出來。
世鈞又是半天不作聲。最后他說: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這人太軟弱了,自從我那回辭了職。其實他辭職一大半也還是為了她。他心里真有說不出的冤苦。
曼楨不說話,世鈞便又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這時候想起豫瑾來,一定覺得懊悔了。他的腦子里突然充滿了豫瑾,曼楨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她說:我并沒有覺得灰心,不過我很希望你告訴我實話,你究竟還想 不想出來做事了?我想你不見得就甘心在家里待著,過一輩子,像你父親一樣。世鈞道:我父親不過腦筋舊些,也不至于這樣叫你看不起!曼楨道:我幾時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覺得我姊姊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
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說得這樣刺耳。他惟有一言不發,默默的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
曼楨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放在他面前,苦笑著說:也不值得為它這樣發愁。她說這話的口吻是很灑脫的,可是喉嚨不聽話,聲音卻有點異樣。
世鈞楞了一會,終于微笑道:你這是干什么?才在那兒說人家那是演戲,你也要過過戲癮。曼楨不答。世鈞看見她那蒼白的緊張的臉色,他的臉色也慢慢的變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來,順手就往字紙簍里一丟。
他站起來,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嚕呼嚕拿起來就走。為了想叫自己鎮定一些,他臨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來,一口氣喝完了。但是身上還是發冷,好象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時候隨手把門一帶,不料那房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那一聲砰!使他和曼楨兩人同樣地神經上受到劇烈的震動。
天冷,一杯熱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還在那里冒熱氣,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氣里,幾縷稀薄的白煙從玻璃杯里飄出來。曼楨呆呆的望著。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呼呼的,他的人已經走遠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大哭起來了。無論怎么樣抑制著,也還是忍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她向床上一倒,臉伏在枕頭上,一口氣透不過來,悶死了也好,反正得壓住那哭聲,不能讓她祖母聽見了。聽見了不免要來查問,要來勸解,她實在受不了那個。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后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預備躺在床上看報,把臉遮住了。報紙一拉過來,便看見桌上兩疊鈔票,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世鈞怎么走了?曼楨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來吃飯了?我倒特為買了肉,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我托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還承人家一個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媽這時候不回來,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
她只管嘟囔著,曼楨也不接口,自顧自看她的報。忽然聽見的一響,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紙簍里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曼楨著急起來想起字紙簍里那只戒指。先還想著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才在那兒想著,她已經嚷了起來道:咦,這不是你的戒指么?怎么掉了字紙簍里去了?曼楨只得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噯呀,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來了。她祖母道:你這孩子,怎么這樣粗心哪?這里丟了怎么辦?人家不要生氣嗎?瞧你,還像沒事人兒似的!著實數說了她一頓,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遞過來交給她,她也不能不接著。她祖母又道:這上頭裹的絨線都臟了,你把它拆下來吧,趁早也別戴著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緊再戴。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替她里在戒指上的情形,這時候想起來,心里就像萬箭鉆心一樣。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只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里面一擲。但是后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為母親對于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說怎么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著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嘆息道: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說是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說,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鉆到腸子里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說:是腸結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說'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說著,不由得淚隨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