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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書庫    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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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坐了一會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問道:你還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們那兒人多,太亂。可是她也沒說回家去的話,彷佛一時還不想回去。叔惠沉默了一會,便道:那么我請你去吃飯吧,好不好?翠芝笑道:應該我請你,你到南京來算客。叔惠笑道:這個以后再說吧,你先說我們上哪兒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說她記得離這兒不遠有一個川菜館,就又雇車前去。

  他們去吃飯,卻沒有想到方家那邊老等他們不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打了個電話到翠芝家里去問,以為她或者已經回去了。石太太聽見說翠芝是和世鈞一同出去的,還不十分著急,可是心里也有點嘀咕。等到八九點鐘的時候,仆人報說小姐回來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門口,叫道:你們跑了哪兒去了?方家打電話來找你,說你們看完電影也沒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還跟著一個人,可是并不是世鈞,而是昨天跟世鈞一同來的,他那個朋友。昨天他們走后,一鵬曾經談起他們從前都是同學,他說叔惠那時候是一面讀書,一面教書,因為家里窮。石太太當時聽了,也不在意,可是這回又見到叔惠,就非常的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象沒看見似的,只道:咦,世鈞呢?翠芝道:世鈞因為給我拿鞋子,電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場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電影上哪兒去了?怎么到這時候才回來?飯吃過沒有?翠芝道:吃過了,跟許先生一塊兒在外頭吃的。石太太把臉一沉,道:你這個孩子,怎么這樣,也不言語一聲,一個人在外頭亂跑!她所謂一個人,分明是不拿叔惠當人,他在旁邊聽著,臉上實在有點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來,不該進來的,既然進來了,也不好馬上就走。翠芝便道:媽也是愛找急,我這么大的人,又不是個小孩子,還怕丟了嗎?一面說著,就徑直的走了進去,道:許先生進來坐!王媽,倒茶!她氣烘烘的走進客廳,將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發上一摜。叔惠在進退兩難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進來。石太太不放心,也夾腳跟了進來,和他們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神情。仆人送上茶來,石太太自己在香煙筒里拿了一支煙抽,也讓叔惠一聲,叔惠欠身道:噯,不客氣不客氣。石太太搭拉著眼皮吸了一會煙,便也隨便敷衍了他幾句,問他幾時回上海。叔惠勉強又坐了幾分鐘,便站起來告辭。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還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園里走著。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來送你了。說話間偶然一回頭,卻看見一個女傭不聲不響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沒有什么心虛的事,然而也脹紅了臉,問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嚇我一跳!那女傭笑道:太太叫我來給這位先生雇車子。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邊走一邊叫。那女傭也沒說什么,但是依舊含著微笑一路跟隨著。已經快到花園門口了,翠芝忽道:王媽,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沒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忽然蹦出來,嚇死人的。那女傭似乎還有些遲疑,笑道:拴著在那兒吧?翠芝不由得火起來了,道:叫你去看看!那女傭見她真生了氣,也不敢作聲,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為賭這口氣,所以硬把那女傭支開了,其實那女傭走后,她也并沒有什么話可說,又走了兩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見再見!他還在那里說著,她倒已經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會。忽然在眼角里看見一個人影子一閃,原來那女傭并沒有真的走開,還掩在樹叢里窺探著呢,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由這上面卻又想起,那女傭剛才說要給他雇車,他說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鈞的住址他只記得路名,幾號門牌記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這又是個晚上,不見得再回到石家來問翠芝,人家已經拿他當個拆白黨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來找他們小姐,簡直要給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覺得是一個笑話,同時也真有點著急,那門牌號碼越急越想不起來了。幸而翠芝還沒有去遠,他立刻趕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覺得很意外,猛然回過身來向他呆望著。叔惠見她臉上竟是淚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時竟忘了他要說些什么話。翠芝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摀著臉擤鼻子。叔惠見她來不及遮掩的樣子,也只有索性裝不看見,便微笑道:看我這人多胡涂,世鈞家門牌是多少號,我會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號。叔惠笑道:哦,四十一號。真幸虧想起來問你,要不然簡直沒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頭了!一面笑著,就又向她道了再會,然后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回到世鈞家里,他們也才吃完晚飯沒有多少時候,世鈞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從雨花臺揀了些石子回來,便和小健玩撾子兒的游戲,扔起一個,抓起一個,再扔起一個,抓起兩個,把抓起的數目逐次增加,或者倒過來依次遞減。他們一個大人,一個孩子,嘻嘻哈哈的玩得很有興致,叔惠見了,不禁有一種迷惘之感,他彷佛從黑暗中乍走到燈光下,人有點呆呆的。世鈞問道:你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我母親說你準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罵我不應該扔下你,自己去看電影。——你上哪兒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鈞道:跟石翠芝一塊兒去的?叔惠道:噯。世鈞頓了一頓,因笑道:今天真是對不起你。又問知他還請翠芝在外面吃了飯,更覺得抱歉。他雖然抱歉,可是再也沒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這么一趟,又還引起這許多煩惱。

第五章  今天星期日,是世鈞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親輕輕地跟他說了一聲: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鈞很不愿意到他父親的小公館里去。他母親又何嘗愿意他去,但是她覺得他有一年光景沒回家來了,這一次回來,既然親友們都知道他回來了,如果不到父親那里去一趟,無論如何是有點缺禮。世鈞也知道,去總得去一趟的,不過他總喜歡拖延到最后一刻。

  這一天他揀上午他父親還沒出門的時候,到小公館里去。那邊的氣派比他們這邊大得多,用著兩個男當差的。來開門的一個仆人是新來的,不認識他,世鈞道:老爺起來了沒有?那人有點遲疑地向他打量著,道:我去看看去。您貴姓?世鈞道:你就說老公館里二少爺來了。

  那人讓他到客廳里坐下,自去通報。客廳里全堂紅木家具。世鈞的父親是很喜歡附庸風雅的,高幾上,條幾上,茶幾上,到處擺著古董磁器,使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錢的東西。世鈞別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盤,里面散放著幾張來客的名片和請帖,世鈞倒順手拿起來看了一看。有一張粉紅色的結婚請帖,請的是沈嘯桐先生夫人,可見在他父親來往的這一個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這位姨太太當太太看待了。

  嘯桐大約還沒有起身,世鈞獨自坐在客廳里等著,早晨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他所坐的沙發上。沙發上蒙著的白布套子,已經相當舊了,可是倒洗得干干凈凈的。顯然地,這里的主婦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物。

  她這時候正上小菜場買了菜回來,背后跟著一個女傭,代她拎著籃子,她自己手里提著一桿秤,走過客堂門口,向里面張了一張,笑道:喲,二少爺來了!幾時回南京來的?世鈞向來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著臉色道:剛回來沒兩天。這姨太太已經是個半老徐娘了,從前雖是風塵中人,現在卻打扮得非常老實,梳著頭,穿著件半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地撲了點粉。她如果是一個妖艷的蕩婦,世鈞倒又覺得心平氣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心里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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