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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他不愿意去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把他和翠芝請在一起,但是昨天親耳聽見翠芝說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沒什么關系。他卻沒想到翠芝也是這樣想著,因為昨天聽見他斬釘截鐵的說不去,以為他總不會去了,今天上午愛咪又打電話到石家,一定磨著她要她去吃飯,所以結果翠芝也去了。世鈞來到那里,翠芝倒已經在那兒了,兩人見面都是一怔,覺得好象是個做成的圈套。世鈞是和叔惠一同來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當多,已經有三桌麻將在那里打著。他們這幾個年輕人都不會打麻將,愛咪便和世鈞說:你們在這兒看著他們打牌也沒什么意思,請你們看電影吧。我這兒走不開,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皺著眉向愛咪說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這兒待著挺好的,我不想看電影。愛咪也不睬她,自顧自忙著打聽哪一家電影院是新換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場回來吃飯正好。世鈞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塊兒去!愛咪便也笑道:對了,許先生也一塊兒去。叔惠不免躊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愛咪的眼光中他是一個多余的人,因此就笑著向世鈞說:還是你陪著石小姐去吧,這兩張片子我都看過了。世鈞道:別瞎說了,你幾時看過的?一塊兒去一塊兒去!于是愛咪吩咐仆人給他們雇車,翠芝雖然仍舊抗議著,也不生效力,終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裝束得十分艷麗,烏絨闊滾的豆綠軟緞長旗袍,直垂到腳面上。他們買的是樓廳的票,翠芝在上樓的時候一個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點沒摔跤,幸而世鈞攙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沒摔著吧?翠芝道:沒什么。——噯呀,該死,我這鞋跟斷了!她鞋上的高跟別斷了一只,變成一腳高一腳低。世鈞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當著叔惠,很不愿意讓世鈞攙著她,所以寧可一蹺一拐的一個人走在前面,很快的走進劇場。好在這時候電影已經開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見。
這張影片是個轟動一時的名片,世鈞在上海錯過了沒看到,沒想到在南京倒又趕上了。他們坐定下來,銀幕上的演員表剛剛映完,世鈞便向叔惠低聲笑道:還好,我們來得還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間,翠芝一面看著戲,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的和世鈞說道:真糟極了,等會兒出去怎么辦呢?只好勞你駕給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給我拿雙鞋來。世鈞頓了一頓,道:要不,等一會你勉強走到門口,我去叫部汽車來。上了車到了家就好辦了。翠芝道:不行哪,這樣一腳高一腳低怎么走,給人看見還當我是瘸子呢。世鈞心里想著:你踮著腳走不行嗎?但是并沒有說出口來,默然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道:我去給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擠了過去,也沒跟叔惠說什么。
他急急的走出去,出了電影院,這時候因為不是散場的時間,戲院門口冷清清的,一輛黃包車也沒有。雨仍舊在那里下著,世鈞冒雨走著,好容易才叫到一輛黃包車。到了石家,他昨天才來過,今天倒又來了,那門房一開門看見是他,仆人們向來消息最靈通的,本就知道這位沈少爺很有作他們家姑爺的希望,因此對他特別殷勤,一面招呼著,一面就含笑說:我們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館去了。世鈞想道:怎么一看見我就說小姐出去了,就準知道我是來找他們小姐的。可見連他們都是這樣想。當下也不便怎樣,只點了點頭,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見你們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壞了,你另外拿一雙給我帶去。那門房聽他這樣說,還當他是直接從方家來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個傭人,倒不差個傭人來拿,偏要差他來,便望著他笑道:噯喲,怎么還要沈少爺特為跑一趟!世鈞見他這一副笑嘻嘻的樣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給他們小姐當差,心里越發添了幾分不快。
那聽差又請他進去坐一會,世鈞恐怕石太太又要出來應酬他一番,他倒有點怕看見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這兒等著好了。他在門房里等了一會,那聽差拿了一只鞋盒出來,笑道:可要我給送去吧?世鈞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那聽差又出去給他雇了一輛車。
世鈞回到戲院里,在黑暗中摸索著坐了下來,便把那鞋盒遞給翠芝,說了一聲:鞋子拿來了。翠芝道:謝謝你。世鈞估計著他去了總不止一個鐘頭,電影都已經快映完了,正到了緊張萬分的時候,這是一個悲劇,樓上樓下許多觀眾都在窸窸窣窣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淚。世鈞因為沒看見前半部,只能專憑猜測,好容易才摸出一點頭緒來,他以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兒,但是再看下去,又證明他是錯誤的,一直看到劇終,始終有點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燈光大明,大家站起身來,翠芝把眼圈揉得紅紅的,似乎也被劇情所感動了。她已經把鞋子換上了,換下來的那雙裝在鞋盒里拿著。三個人一同下樓,她很興奮的和叔惠討論著片中情節。世鈞在旁邊一直不作聲。已經走到戲院門口了,世鈞忽然笑道:看了后頭沒看見前頭,真憋悶,你們先回去,我下一場再去看一遍。說著,也不等他們回答,便掉過身來又往里走,擠到賣票處去買票。他一半也是因為賭氣,同時也因為他實在懶得再陪著翠芝到東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愛咪他們調笑一番。不如讓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沒有關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脫身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這樣扔下就走,這種舉動究竟近于稚氣,叔惠倒覺得有點窘。翠芝也沒說什么。走出電影院,忽然滿眼陽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聲,笑道:現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這天真可惡,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們要到牛首山去也沒有去成。翠芝笑道:你這次來真爹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兒也沒去。翠芝略頓了一頓,便道:其實現在還早,你愿意上哪兒去玩,我們一塊兒去。叔惠笑道:好呀,我這兒不熟悉,你說什么地方好?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當然說好,于是就叫了兩部黃包車,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園去兜了個圈子。那五洲公園本來沒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園也沒有什么兩樣,不過草坪上面不是藍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個小型的動物園,里面有猴子,又有一處鐵絲欄里面,有一只貓頭鷹迎著斜陽站在樹枝椏上,兩只金燦燦的大眼睛,像兩塊金黃色的寶石一樣。他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
從五洲公園出來,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約他來的時候,倒是一鼓作氣的,彷佛很大 膽,可是到了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來,很少說話。上了船,她索性把剛才一張電影說明書拿了出來,攤在膝上看著。叔惠不禁想道:她老遠的陪著我跑到這里來,究竟也不知是一時高興呢,還是在那兒跟世鈞賭氣。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愛,湖上的游船也相當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們這樣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說,一定是一對情侶。所以不坐船還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覺到這一點。叔惠心里不由得想著,今天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沒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剛巧碰見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許多閑話,甚至于世鈞和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歸咎于他,也未可知。這時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們擦身而過,兩邊的船家互打招呼,他們這邊的劃船的是一個剪發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襖褲,額前斜飄著幾根前劉海,上窄下寬的紫棠臉,卻是一口糯米銀牙。那邊的船家稱她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奪,叔惠就也跟著人家叫她奪姑娘,卷著舌頭和她說南京話,說得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奪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學劃船,坐到船頭上去扳槳,一槳打下去,水花濺了翠芝一身,她那軟緞旗袍因為光滑的緣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亂滾著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絹子隨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過意,她只是笑著,把臉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鏡子來,對著鏡子把前劉海撥撥勻。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點小姐脾氣也沒有的。可是這話要是對世鈞說了,他一定說她不過是對我比較客氣,所以不露出來。他總覺得世鈞對她是有成見的,世鈞所說的關于她的話也不盡可信,但是先入之言為主,他多少也有點受影響。他也覺得像翠芝這樣的千金小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理想的妻子。當然交交朋友是無所謂,可是內地的風氣比較守舊,尤其是翠芝這樣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則已,一做朋友,馬上就要談到婚姻,若是談到婚姻的話,他這樣一個窮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絕對不會答應,他也不想高攀,因為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只管默默的扳著槳。翠芝也不說話,船上擺著幾色現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動也不動,偶爾抬起一只手來,將衣服上的瓜子殼撣撣掉。隔著水,遠遠望見一帶蒼紫的城墻,映著那淡青的天,叔惠這是第一次感覺到南京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