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1890年的東京,相比于數十年前,恰出這個國家一般,處處展現出“開化”的一幕,在東京的皇宮周圍,長排新式建筑猶如倫敦、紐約的完全是西方式的高樓大廈,這些建筑與街上路人的西裝似乎在印證著日本“脫亞入歐”的決心,舊的一切不合時宜的都被日本果斷的拋棄了,日本已經甩掉它過去的很多屬于亞洲的東西,成了亞洲最為西洋化的國家。
不過雖是如此,數千年的習俗又豈會因一時變革而改,就如同內閣總理官邸一般,雖說外間辦公室、會客處滿是西式的桌柜、沙發以及意大利的水晶吊燈,就連墻上亦是西洋繪畫,可是進入官邸內,卻是日本式的,日本式的紙門、榻榻米,總之一句話,人從來都是怎么舒服怎么來。
時至深夜,在官邸內的餐室中,內閣總理大臣山縣有朋與前任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以及外務大臣青木周藏在那里喝著酒,三人卻是沉默不語,這種沉默已經持續了十幾分鐘,在這種古怪的氣氛中,伊藤博文首先打破了沉默。
“山縣君,還是想不通?”
放下手中的筷子,伊藤博文反問道。
“我國實力不濟,只能如此了!”
盡管心有不甘,但山縣有朋卻全沒有后世日本軍人的那種妄自尊大,沒有對清、對俄兩次冒險的成功,又豈敢以羸弱的國力挑戰大國。
“可實在太讓人難以接受,如果接受唐浩然的條件,那意味著,伊藤公五年前赴天津交涉所得之天津專條盡廢!”
作為外務大臣的青木周藏提及朝鮮交涉一事,臉上全是一副可惜之色,當年《天津專條》表面上看,日本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利益,但是只有參與談判的人才知道,從談判一開始,伊藤博文便為李鴻章挖下了一個陷阱——動搖清國對朝鮮宗主權,并在事實上第一次確立了日本在朝鮮同清朝對等的地位,也使清國的宗主國地位發生了根本的動搖——先前由清國獨享的宗主國權利,改由清日兩國分享,日本取得了向朝鮮派兵的權利。尤其是第三條,如果朝鮮發生事變,清日兩國想要派兵前往,必須互相通知照會。這才是《天津專條》的根本意義,按當時所言《天津專條》于日本的意義不亞于兩個師團——日本對朝鮮的對等地位得到了清國的承認。
“現在不過只是于第三條上稍加增加些許了”
伊藤博文搖搖頭很不為意的說道,在他眼里,這似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朝鮮若有變亂重大事件,兩國或一國要派兵,應先互行文知照,若一國反對,兩國皆不得派兵…這依然沒有改變動搖清國宗主權之事實。”
說罷,伊藤博文看著山縣有朋反問道。
“若他日我國完成準備,對清國實施一戰,又豈會以專條限定,清國不同意,而不至派兵?”
“自然不會!”
山縣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清國不同意,便不派兵?既然已經決定開戰了,那同意與否又有何意義。
“那這一條,與形同虛文又有何差別?再者,我國今日之讓步,非讓步于清國,而是讓步于露國(1),露國表面上同意撤館,認同中國加強宗主權,可實際上,他們在等待著機會,敞若我國意以清國絕不敢開戰冒險向朝鮮派兵,縱是在清軍不加抵抗下,迫使清國歸還舊王,朝鮮進而獨立又能如何?”
伊藤博文又一次反問道,在“迎恩門事變”后,正是他居中游說內閣加以“隱忍”,絕不能給露國可乘之機。
“如若清軍抵抗,露人以助軍為名,派兵進駐朝鮮北部,我國又豈能抗之?若舊王還朝,朝鮮進而獨立,引露人入朝鮮,數年后,我國又豈能控制朝鮮?”
相比于許多日本政治家也好,軍人也罷,伊藤博文的戰略眼光遠甚于他者,這亦是其在事變后,進宮拜見天皇,要求天皇給予支持,制止內閣欲全力保護日本在朝利益的行為,隨后又連夜游說山縣與西鄉從道等人,將他們一一說服。
“總之還是那句話,這朝鮮控制在清國人手中最好,相比于作為西洋列強的露國,清國不過只是一個虛弱的巨人,經數年臥薪嘗膽,我們還有擊敗清國的機會,可露國人呢?”
這一聲反問后,伊藤博文看著山縣說道。
“自巨文島事件后,表面上固然清國人獲得了勝利,英國撤退撤兵,可實際上,也正是從那時開始,英國意識到其光榮孤立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為了遏制露國在遠東的擴張,其不僅支持清國加強對朝鮮的宗主權,亦已開始尋找未來的盟友,清國太大且其愚昧而未開化,自然不能為英國之盟友,如我國爭取成為英國之盟友,未來對清國戰爭必可獲得英國支持,以對清國之戰遏制露國之擴張,山縣君。”
望著山縣有朋,伊藤博文的語氣顯得有些低沉,那神情中滿是濃濃的無奈之色。
“日本太小、太弱,雖三年前我國即制定對清作戰之國策,可日本之國力遠遜于清國,若無西洋強國支持,必不可敗清國,現在我們的一時隱忍,看似于國家利益有損,可是于未來而言,卻是百益而無一害的,畢竟,對于露西亞那頭巨熊而言,他們此時的退讓,恰是在等待著魚翁得利之機!”
伊藤的話讓山縣沉哼一聲,那眼皮微微一斂,看似威嚴的臉龐上不甘與無奈互相交匯著,他心知伊藤說的是事實,作為小國的日本欲實現富強,必須占領朝鮮甚至清國,至少要從清國狠狠的咬下一塊肉來,否則日本絕無未來可言,而日本所鄰的兩個大國之中,清國看似龐大,但卻大而不強,而露西亞于西洋之中雖是不強,但對于日本來說卻如巨人一般強大,若是因現在清國加強宗主權而引發事端,得利者必是露西亞,如露西亞控制朝鮮,那么于日本而言,無疑將是一場惡夢。
“那現在…”
沉哼一聲山縣有朋無奈的沖著青木點點頭。
“同他們簽約吧!”
“那公使館…”
不待青木說完,山縣沉聲惱道。
“撤出,一并撤出漢城!以后朝鮮外交事務,直接與清國總理衙門交涉!”
一個多鐘頭后,已近午夜的伊藤博文坐上馬車的時候,他的眉頭卻再一次皺緊了,全無于官邸時的那種淡定。
“究竟是對還是錯?”
又一次,伊藤博文自言自語道。
原本于去年已經不再任內閣總理大臣的他,根本不需要干涉朝鮮事件,可在獲知朝鮮事件爆發后,還是第一時間游說內閣成員保持冷靜,原因無他,他心知山縣等人的脾氣,生怕他們會因為清國的“挑釁”導致大局盡毀。
“對于作為小國的普魯士來說,普魯士的崛起必須充分依靠國際局勢的演變,充分借助強國之間的矛盾,進而以某一強國為其助力…”
他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泰西縱橫術》中普魯士充分利用各國矛盾為已用,進而崛起成為強國的例子,現在日本所效仿的不正是普魯士嗎?而相比之下,日本的國力卻遠遜于普魯士,清國與日本有如法國與普魯士,在實力不備前,唯能盡可能交好,而對露國亦是如此,不過相比之下,日本所面臨的環境卻更為惡劣——俄國對遠東的貪婪。但在另一方面,清國卻又極為軟弱,這亦對日本有益的一方面,但是…
唐浩然!
念叨著這名字,伊藤博文的眉頭緊鎖,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這個人主持朝鮮,會給日清兩國間帶來什么樣的變數,雖不知是何變數,但他卻知道于日本定會不利。
一方面是露西亞帶來的現實威脅,而另一方面則是唐浩然帶來的變數,諸多情緒于伊藤腦海中翻騰時,他的眉頭便越皺越緊,以至于那臉上的愁容也越來越濃。
“看樣子,非得想辦法罷此人之職不可!”
伊藤博文意識到,或許無法阻止露西亞對遠東、對亞洲的野心,或許可以想辦法把唐浩然從朝鮮任上拉下馬,否則未來的變數是他以及日本都無法承受的。
“只是現在…”
想到自己現在已經不再是內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的心底禁不住一嘆,現在的他自然沒有了總理大臣的特別經費,沒有經費支持如何能夠賄賂清國官員,從而迫使其罷免唐浩然之職?
“也許可以在外務省想想辦法!”
青木周藏應該能夠意識到唐浩然的威脅吧!
不過外務省的經費似乎也有不足,那些清國官員的胃口可沒有幾個小的,于心里這般尋思著的時候,伊藤博文由經費再一次想到了唐浩然,想到他主持下的朝鮮,不禁好奇起其在解決外交問題后,如何以朝鮮那片貧瘠之地,推行新政進而實現富國強兵的目標,這個問題讓伊藤博文不禁同情起唐浩然的境遇。
“唐君,縱是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只可惜…”
話聲稍頓,伊藤博文往著車窗外的東京看去,看著路邊街燈后的象征著日本開化的西洋式建筑沉吟道。
“你沒有足夠的時間!”
(1:露西亞即是日語中的俄羅斯,日本稱俄羅斯為露西亞或露國)
(明天就要上架了,在這里無語提前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