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官進京,素來講究“多帶銀子多帶人”,這是幾百年來的規矩。多帶銀子是為了從軍機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寅、年、鄉、世誼的,都要致送紅包,多帶人是估計到待決的大事甚多,臨時必有好些奏折文牘要辦。縱是作為封疆大吏有著“天下第一督”的李鴻章自然也不例外,甚至花費更要甚于旁人。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李鴻章甚至不愿意進京——進京花費太大,且不說進京官船前后十幾船的花費,便是這致送紅包,每次沒有四五萬兩壓根撐不住,一年若是進個三四次京,單是這筆花費便不下二三十萬兩。
可有旨意召見,卻又不能不見,進京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陛見。依照定制,進了崇文門先馳往宮門請安。李鴻章穿的自是行裝,但一路八抬大轎,緩緩而來,并無半點風塵之色,簇新的寶藍貢緞長袍,外罩御賜的黃馬褂,頭上雙眼花翎的貂檐暖帽,襯著他那清癯的身材,紅潤的氣色和白多黑少的須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但在心里頭,李鴻章卻犯著嘀咕,原因無他——京中風云際會之時,做了這么些年的疆臣,他又焉不知趨利避害,可旨意來了,又焉能不來。
而在私下里,他的心里同樣壓著團不滿,這不滿倒不是針對旁人,而是府中諸人,過去雖說知道幾十年來,府中眾中利益早就是盤根錯節,不容外人涉足,但他卻沒想到,那些人竟然短視到,寧可將他原本有意大用,卻又有些顧慮的唐浩然往外推去,亦不愿意其入府。
這陣子,盛宣懷差人打著他的名義,在京中活動著,試圖將唐浩然外放出去,他不是不知道,可卻也只能裝作看不到,畢竟盛宣懷為他操持了這么些年的洋務,他害怕唐浩然來了會取代他的位置。雖說心惱,可有些事情只能佯裝不知,這府中之事便是他這個做幕主的,有時候也只能裝聾作啞。
而真正讓他心神不寧的卻還是——“新政”,這才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一方面,辦了這么些年的洋務,心知大清國早都到了非行新政不可的時候了,另一方面,李鴻章卻對于新政的不看好,這倒不是因為唐浩然,便是讓他自己主持新政,他能想到的人選,依然還是唐浩然,若換了其它人,反倒沒什么把握,其雖說年青,可卻極為穩健,而不像一般讀書人只是空談和滿腔熱血,沒有政治謀略和經驗,也缺乏起碼的手腕。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了解光緒這個人。做臣子的對于皇上不好直接評價。可讀了那么多史書,做了那么多年的官,李鴻章卻深知,在大清國,帝王本身對于國家的前途太重要。甚至可以說,國家命脈系于一人之身。可這個被系于一身的皇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他迂腐而懦弱,意志薄弱,神經過敏,他的人品、才干、意志力等,都談不上能擔當大任,更談不上扭轉乾坤。
對這一點,洞察人情的李鴻章豈能不明白呢?
而最為重要的是,在新政這件事上,太后的心思到現在還是如同那海底針似的,讓人琢磨不透,這才是最緊要的,至于其它反倒不重要了。
正是懷揣著這般復雜的心態,李鴻章來到了京城,等著太后的召見。
疆臣入覲,未曾見駕以前,照例不會客亦不拜客,所以宮門請了安,隨即回賢良寺行轅,早早歇息。半夜里起身,扎束停當,進宮不過卯正時分。醇王已經派了人在東華門守候,招呼到內務府朝房,開了醇王專用的一間房子,請他休息。
剛坐定下來,只聽門外有人問道:
“李中堂的請安折子遞了沒有?”
一聽是醇王的聲音,李鴻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自恭王倒下后,他便一直籠絡醇王,以圖拉近兩者的關系,尤其是在翁常熟步步進逼的情況下,醇王這邊甚至成了他在朝中唯一的依靠。蘇拉掀開門簾,遇個正著,李鴻章便當門請了個安,醇王還以長揖,跨進門來,拉著他的手寒暄。
“你氣色很好哇!”
醇王側著臉端詳。
“精神倒象比去年還健旺些。”
“托王爺的福!王爺也比去年豐腴得多了。”
“還不是托著你的福,外事內事皆無事非,若是出了什么事非來!哎…”
醇王嘆口氣,前陣子日本公使館參贊的命案,著實讓他緊張了好一陣子,這還是自他入朝以來,生出了第一件事端。
“那還有安生日子過,不死也剝層皮!”
醇王的這聲嘆,誰也不知道是出自何處,幸好他只是一嘆,接著他又說道。
“上頭一直在盼望你,昨兒還問起。你這趟來,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鴻章打算著半個月的工夫,跟王爺辦事,要請王爺教誨。”
“別客氣!咱們彼此商量著辦。少荃,你總得要幫我的忙才好。”
“王爺言重!只要綿力所及,鴻章無不如命。”
醇王點點頭,躊躇著欲言又止,最后吃力地說了句。
“我的處境很難。我們慢慢兒再談吧!”
李鴻章心里有數,醇王有些話,不便在這時候說,于是便談些不相干的事。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御前侍衛來傳懿旨:
“皇太后召見。”
雖說皇太后不垂簾了,可卻仍然在壽寧宮見外臣,于是李鴻章隨著御前侍衛進了壽寧宮,今個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紅緞子的旗袍,這也不過一瞥間事。數步行去,已近拜墊,下跪去冠,碰頭請過圣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穡豐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適之類的問答。當然,這番君臣之間的“寒暄”,因人因時因地而繁簡不同。若是數年難得入覲,一旦見了面自然溫言慰問,絮絮不休,李鴻章只不過幾個月未見,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經常在打聽,就不必說那么多的閑話了。
“這次找你來有好些大事要商量。”
慈禧太后在談入正題以前,先表白心愿。
“這皇上親政快一年了,哀家的責任雖說也卸一卸了。我時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在你和眾臣工的苦心經營下,這大清國才稍見點起色,現在交給皇上雖也算是個太平世,可總歸啊,還是有些不放心!”
“太后圣明!”
李鴻章連忙恭維倒。
“這些年大清國能得已中興,全賴太后親自操勞,圣心睿慮,若非太后,咱大清國又豈有今日。”
“李鴻章,你的功勞不比別人,我是知道的。”
慈禧太后看著李鴻章說道。
“長毛、捻子平了快三十年了,現在一班后輩,那知道當年咱們君臣當年苦苦撐持的難處?哎,不說這個了,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這年余的時間,李鴻章已經看明白了,太后在很多事上,對皇上那是讓著,可這心里頭又怎么會沒有怨言,畢竟…那可不是親兒子,而現在她所指的事,定是皇上準備試行新政的事,果然像自己先前猜的那樣,事就是出在新政上,于是謹慎著碰個頭說:
“太后,若國朝欲行新政,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圖報效,絕不敢有一絲怨言。”
“凡是實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
這句話是安李鴻章的心,亦是收他的心,告訴他,自己會給他撐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
慈禧太后問道。
“各省的奏折,你想來都看過了?”
“是!醇親王都抄給臣看過了。各省對于國朝試行新政,應持以何線,見仁見智,互有出入,只是應該設立專責衙門,特簡親藩,綜攬全局這一層,大家的看法,并無不同。”
李鴻章接下來提出他自己的意見,
“臣以為,即是試行,中樞理不應干涉過多,在一旁看著,若是出了方圓,再加以斥責,亦好過直接插手,畢竟,這新政如何操辦,于朝中亦無定論,以臣之見,新政試行,成者可為用,敗者亦可為鑒。”
慈禧太后當然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卻先不談人而談事,
“張之洞的折子,前兩天才到。不知道你看到了沒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張之洞的奏折,向來是唯恐言無不盡,動輒數千言。這個奏折,自然更不會例外,就新政的推行,朝廷如何掌控,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在李鴻章看,純為言大而夸的書生論兵。
不過,現在張之洞是后眷正隆、帝眷正倡的時候,李鴻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評得苛刻,只就其中籌款一端來駁他。
“就以籌款兩項來說,推行新政、操練新建陸水師,需銀錢八百萬兩,由朝廷出銀四百萬兩,地方自籌四百萬兩,如今庫藏未裕,開口就是一省新政需四百萬兩,未免說得太容易了。”
提到錢,慈禧太后不由得嘆口氣。
“可不是嘛,這些年朝廷欠下許多洋債,怎么得了?”
“太后所言極是。”
李鴻章連忙趁機貶起張之洞來。
“若非得由朝廷出銀子,就非得再舉洋債不可,可若是新政試成,于全國推行,到時各省皆要銀錢,朝廷又如何出這筆銀子。”
“李鴻章,你說得極是!”
慈禧太后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在新政這事上,她思來想去對皇上還是放不下心來,這國朝她苦心維持了幾十年,萬一讓皇上由著性子來,毀了國局,怎么是個好,可她又不能讓外人看笑話,所以才會想到了李鴻章,李鴻章是個有主意的人,他自然知道該怎么辦。
“張之洞這人辦事,向來喜歡規模大,有點兒顧前不顧后,這件事上,有失妥當了。”
“太后所言極是,借洋債決非謀國的善策。”
聽著太后的語氣,李鴻章隱約的猜出了太后的心思,在辦新正這事上,太后同樣也是兩難。太后兩難的地方,一面是擔心翁同和趁著辦新政的名義把持了朝政,從而讓“帝黨作大”,可在另一面,太后焉又不知道這大清國的情況,自然也就明白這新政應該辦。當然這不根子,根子是,現在皇上親政還不到一年,太后不能在這事上直接回了皇上,從而讓外臣瞧著這對“母子”間的不和。
終于猜出了太后心思的李鴻章頓時升出一種置身火架的感覺——現在太后可不就是把自己置于火架上嘛!
若是今個自己見了太后,明個太后就回了皇上辦新政的心思,皇上的怨氣自然落到自己身上,還有與那小肚雞腸的翁同和間更是舊怨未了又添新恨!
太后啊!
這御下的手段當真是…雖說心底抱怨著,可李鴻章卻知道,這事他躲不開,亦不能躲,若不然,回了頭兩邊可全都得罪了!
只感覺自己被置于火架上的李鴻章,立即垂著頭思索起來,在他想事的功夫,慈禧倒也不及,她端著茶杯在那喝起茶來,她知道以李鴻章的聰明,定是猜出了自己的心思,這會沉默不語,定是在那給自己想主意那。
一時間這房里倒是陷入沉默之中,除去偶爾傳出的杯碟輕碰聲,再也沒有了別的聲響,不知過了多大會,這沉默才被打破。
“雖說朝廷現在沒銀子去辦新政,可這新政總歸是要辦的,辦新政總要開源才好,只要朝廷肯放權于地方,想來疆權是不會有負太后和皇上的。”
之所以說出這番話來,李鴻章卻有自己的打算,在新政這事上的,既不能讓皇上那邊下不了臺,更不能讓太后放不下心,若是不然,無論是那邊生了怨,到最后吃虧的還是他這個北洋大臣。
“李鴻章,那以你的意思,這新政是必須要辦了!”
腔調微微一拉,慈禧太后略停一下,看著李鴻章說道,難不成他就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嗎?
“太后,現在這洋人成日里找咱們的麻煩,所以那這新政總歸是要辦的,可問題是怎么辦?臣倒是有一個主意,不知當說不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