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救我!”
徐志成一路踉踉蹌蹌地后退,退到墻角才勉強扶墻站住,再次將散亂的目光投向龍揚君,發出溺水者的呻吟,“我被魔頭入侵了…日日夜夜,無論我怎么修煉《忘憂決》都無法徹底摒棄魔頭!
“我不配當無憂教的大護法,我對付不了魔頭…那么多魔頭,該死的魔頭,始終都纏繞著我,令我心浮氣躁,頭痛欲裂,痛到發狂!
“此戰…此戰若是大獲全勝,我一定可以徹底斬除腦中的天魔吧?忘憂天女,請告訴我,請救救我吧!”
他舉起枯枝般的雙臂,向龍揚君伸來。
龍揚君靜靜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李耀和徐志成的對話,直到此刻,臉上才流露出一抹細微的迷茫和苦澀,卻是后退半步,苦笑道:“徐護法,你應該知道就連本天女都沒有徹底斬盡自己的七情六欲吧?我連自己的情感和欲望都無法斬殺,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你,救你們所有人呢?”
徐志成怔怔看著龍揚君,眼眶漸漸燒起來,火焰順著每一道顫抖的皺紋,在臉上凝結起絕望而狂怒的面具,枯枝般的雙手轉向李耀,張牙舞爪地嘶吼道:“你、你、你究竟是何居心?你算什么修真者,你根本是修魔者,是天魔的化身,故意來挑起我腦子里這些魔頭!你究竟想干什么,為何要這樣亂我心神,你的手段為何如此卑劣,心腸為何這般歹毒!”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李耀看著徐志成從剛開始的冷靜淡漠,全盤崩潰到此刻的如瘋似魔,就像是自己內心深處也有一道堅不可摧的高墻被打碎,同樣有淚流滿面的沖動,他真心實意向徐志成深深鞠躬,道,“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的手段真的既卑劣又歹毒,如果我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定也無法面對這樣的局面。
“但是,但是我實在沒辦法了,只有這一種辦法,可以拯救你,還有你的兩個孩子!”
“你,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徐志成氣喘如牛,像是一條在風燭殘年被逼上絕路的老狼,目露兇光道,“我的兒子已經死了,他們都死了!誰也救不了他們,無憂教救不了,修真者救不了,大羅金仙來了,都不可能讓我的兒子活過來,你要怎么救,怎么救啊!”
“徐護法,聽我說,人死不能復生,我當然沒辦法讓神魂消散的死人復活,但是”
李耀張開雙臂,無比誠懇道,“我聽過一種說法,每個人都要死兩次,第一次是肉身和神魂衰竭之時,第二次卻是所有人都將他們遺忘的時候!
“沒錯,你的兩個兒子已經死了,但他們現在依舊‘存在’著,存在于你的記憶,你的情感,你無法磨滅的深愛和日日夜夜的痛苦之中,存在于你每天都精心擦拭的玩具和獎狀之上!
“他們有同學嗎,有朋友嗎,有青梅竹馬的玩伴和情竇初開的戀人嗎?我想,多多少少都會有的吧?那么,他們同樣存在于這些同學、朋友、玩伴和戀人的記憶里,存在于那么多人的深愛和痛苦里!
“他們已經死了,但正因為你們這么多人的記憶,你們即便將《忘憂決》修煉到極致都無法抹殺的情感波動,他們才能以這樣一種形態而‘存在’著,這是他們和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絲聯系,亦是他們留給你們的唯一一點東西了!
“如果你因為忍受不了痛苦,就要將這一切統統抹殺的話,你也同時抹殺了自己對兒子的深愛,抹殺了昔日最美好的東西,抹殺了無窮黑暗中唯一一線光明,抹殺了他們的最后‘存在’啊!
“等你將他們徹底遺忘,將這些有著極其特殊意義的玩具和獎狀都當成‘執念’而付之一炬,等所有朋友和戀人都將他們統統遺忘,再也想不起他們的音容笑貌乃至他們的名字時,他們就徹徹底底不存在了,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湮滅了!
“難道你希望自己的兒子就落到這樣的下場,落到比‘死亡’更恐怖的‘徹底湮滅’中去嗎?”
徐志成如遭雷擊,呆若木雞,似乎震撼到連呼吸都忘記的程度。
“我能想象你的痛苦,真的,雖然我還沒有孩子,但我的計算力足夠模擬出這種…天崩地裂般的情感沖擊,我可以體會到你現在的心境,我正在體會你現在的心境!”
李耀說著說著,眼眶也紅了起來,“但是,我更相信‘父親’是一個偉大的名字,只要為了自己的孩子好,父親是什么事都愿意做,什么痛苦都可以忍耐的。
“所以,為了你的孩子,也為了你自己,包括辛辛苦苦生他們出來,你早已死去的妻子不要將他們遺忘,不要令他們湮滅,背負著他們的‘存在’,繼續堅強地活下去!”
“背負著…”
徐志成哆哆嗦嗦地朝自己肩膀摸了過去,顫聲道,“他們的‘存在’?”
“不單單是他們的存在,還有無數地底人最幸福和快樂的時光共同組成的,大家的存在!”
李耀提高聲音,如雷霆在徐志成耳邊炸開,“你知道嗎,我在地底深處最黑暗和最艱苦的城鎮里,都聽到了孩子最美妙的歌聲,聽孩子繪聲繪色給我講述他們快樂的故事;就連剛剛路過烏煙瘴氣,臭氣熏天的棚戶區時,我都聽到有人在笑!
“即便生活再怎么黑暗,一絲依稀的光明也還是有的吧?由歌聲、笑聲還有彼此之間的愛意所組成的光明,不正是我們咬牙忍受痛苦和折磨的理由嗎,不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嗎,不正是我們之所以是人類,而不是畜生、雜草和石頭的原因嗎?
“但你即將要做的事情,卻是將黑暗中最后一線光明都毀掉了!
“如果你真的抹殺了包括自己在內,所有地底人的情感和欲望,那地底深處再也不會有歌聲,生活區里也不會有歡笑,不會再有牙牙學語的孩子們蹦蹦跳跳;不會再有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跑到廢棄隧道深處去耳鬢廝磨;也不會再有一個父親,在繁重的工作之余,還興致勃勃、滿懷期待地為孩子們制作玩具,只為看到孩子們臉上純真無邪的笑顏了!都沒有了,都蕩然無存了!
“如果說,修仙者的壓榨和迫害,僅僅奪走你們的生命,那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剝奪所有人的‘存在’啊!當你所謂‘永恒的寧靜’真的降臨時,你們所有人,無論生者和死者,都將不再有個性,不再有名字,不再有過去,不再具備任何身為人的意義!這就是你想要的嗎,說啊!你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所以你想要讓所有人都用這種方式,失去他們的親人,是嗎?”
“混蛋,住口!”
徐志成忍無可忍,真的朝李耀撲了上來,他自然不是李耀的對手,甚至在怒氣攻心之下,毫無章法地支棱著腦袋,直接像蠻牛一樣用頭狠狠頂向李耀的胸膛。
原以為肯定撞到鐵板,沒想到李耀卻沒激蕩出半點靈能護盾,被他一頭頂翻在地。
“你”
徐志成一擊得手,卻不知接下來如何,只能跪倒在地,愣愣看著不遠處的李耀。
李耀爬起來,揉搓著胸口,沖徐志成一笑,道:“對不起,徐護法,我又胡言亂語了,我知道你絕不是這個意思,而且你現在還沒失去自己的親人,你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依舊存在于你的情感里,你的情感波動有多強烈,他們就存在得有多鮮明,你若是時常回想起過去在一起的開心和快樂,那他們就能永遠活在這份開心和快樂里。
“直到有朝一日,你徹底斬殺了所有的魔頭,摒棄了一切情感和記憶,那才是你真正失去他們的時候!”
徐志成呆呆地聽著,神色已久木然,但眼神卻變得無比復雜而糾結,眼巴巴看著李耀,似乎期待著他繼續往下說。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李耀道,“為何徐護法當初要自創無憂教,而不是直接倒向圣盟呢?我知道帝都深處的地底,也有很多圣盟人在活動的吧?
“僅僅因為忘憂天女的法力高強嗎,還是連你都覺得,圣盟的‘至善之道’實在太極端,太冰冷,也太絕望了呢?
“不過,斬殺心魔這種事,是永遠不可能成功的,只會令你不斷喪失人性,變得越來越極端,到最后徹底變成圣盟人的樣子,一件件單純的工具。
“徐護法,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收手吧!”
徐志成低頭,沉默了半天,悶悶道:“可是,只有《忘憂決》和通靈秘法,才能幫我們消除直面修仙者的恐懼,讓我們不畏生死地和修仙者戰斗!我們已經忍無可忍,是非要血戰到底的!”
“錯,你們根本不是在戰斗,而是在逃避!”
李耀的聲音變得又冷又硬,直言不諱道,“你們僅僅是想用一場轟轟烈烈的自殺式進攻,逃離這個黑暗的世界,逃避真正的戰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