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因為城邦主在被吸收的時候,不可能被徹底剝奪,而且也沒有考慮過完全性質的管理,畢竟從來沒有出現過。”西普里安點了點頭,對于諸葛亮的敏銳有了清楚的認知。
“同理,包稅制也是在這種邏輯下誕生的,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是這個城邦的管理者,并入羅馬之后,成為了羅馬元老,這地方依舊需要管理,所以就交給了這些人去管理,羅馬是一個松散的家庭,所以在書上才有三百家長的記載。”確定諸葛亮有了這方面的認知,西普里安自然的跳躍了一大段,直奔羅馬帝國的現實情況。
“確實,從一開始就是如此的話,后來也就確實沒辦法改變了。”諸葛亮點了點頭,認同了西普里安的說法,“終歸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成為過一個整體,大家都是散漫的活著,所以在城邦到王國,乃至帝國的時候,也確實是沒有辦法,完成集權。”
諸葛亮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西普里安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差不多也就是如此,實際上,羅馬帝國曾經有過一次,有機會從原本的制度上走向集權,畢竟國家太大了,集權有利于管理,中央的實力更強,管理起來也更有力,然而奧古斯都放棄了這個計劃,選擇了與元老院共存,我想過無數次,最后覺得,這個選擇是正確的。”西普里安帶著幾分緬懷和敬佩開口說道。
“是這樣嗎?是放棄了啊。”諸葛亮帶著幾分驚訝說道。
“是能做到,但放棄了,不過我估計,以羅馬當年的歷史洪流,就算是短時間做到了,也會反復,到時候傷的還是羅馬本身,獨裁者和議會如果開始了互殺,那整個羅馬就會陷入內亂,所以奧古斯都以高遠的目光選擇了共存,消弭了羅馬動亂的危機。”一直對于羅馬帶著幾分嘲諷和調侃的西普里安,在這一刻帶上的敬服之色。
與此同時,司馬懿終于在諸葛亮和西普里安的交流之中,意識到這倆玩意兒說的到底是什么,并不是什么制度,而是兩個文明的底色,而制度這種高大上的玩意兒,和文明的底色比起來,那不過是毛皮罷了。
“然后就是漢室了。”西普里安看著諸葛亮,“你來講,還是我來講,我聽你們陳侯說過,并且也專門找了一些古書了解了一下,我講的話,我也應該能講解的明白。”
“你來吧,我剛好聽聽,你對于華夏文明的看法。”諸葛亮點了點頭,對方能將羅馬的底色講出來,諸葛亮也想看看對方對于華夏的底色的看法,畢竟文明的底色決定了很多的東西,而認知文明底色的方式,更是決定了一個人對于文明的認知層次。
“因為我確實沒有找到最古老的典籍,只能靠現有的記錄進行分析,在我看來,早期的華夏文明和愛琴海的希臘文明并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依靠著肥沃的土地,良好的氣候,得以讓先民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早期的部落。”西普里安回憶著自己書中所描述的內容。
“對,早期也是這個樣子。”諸葛亮點了點頭,而司馬懿的額頭則是出現了冷汗,他已經完全理解了面前這倆玩意兒的水平,這是他完全沒有考慮過的境界,什么制度,這倆狗東西都是在想著將某些東西嵌入文明之中,成為文明之中無法剔除和規避的痕跡,然后隨著文明自然的延續。
也許制度會毀滅,會瓦解,乃至被人徹底拋棄。
但文明,只要還沒消亡,哪怕被人再怎么剔除,再怎么修正,最后還是會死灰復燃的,以儒家為例,不管再怎么打壓,最后還是會死灰復燃,因為儒家根基之中的仁義禮智信,構建了公序良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構建了社會的框架。
以至于你不管怎么摧毀,只要還有這份認知,最后還得恢復到曾經的模樣,這就是所謂的文明。
而很明顯,諸葛亮和西普里安談的壓根就不是制度,而是文明。
“是啊,早期都是城邦、部落這種存在,沒有什么集權,雙方應該都是千八百人,最多不過一兩萬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城市。”西普里安帶著幾分感慨說道,“所以早期的雙方應該是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的,真正的區別,應該是大洪水造成的。”
諸葛亮默默點頭,這和陳曦的結論是完全一樣的。
“希臘那地方靠近地中海,就算被淹沒了,隔段時間也會恢復,再不濟,也能搬遷,因為離海近,洪水遲早會歸海,所以就算出現了大洪水,危險性也不會太高。”西普里安很是平淡的說道,然后神色逐漸變得凝重了起來,“接下來是中原這邊,離海太遠了,洪水之后,次生災害沒辦法消除,必須要手動消除,再考慮黃河的情況…”
西普里安只能說,中原人確實離譜。
“按照你們古書上的記載,我估計啊,大概在幾千年前,讓洪水歸海,那位被稱之為禹的皇,聚集了十幾萬人,來干這件事。”西普里安帶著幾分凝重說道。
雖說西普里安也考慮過天地精氣因素,禹皇那種超人肯定有別的辦法,但西普里安對于天地精氣是存在某種疑惑的,或者更為直接一點講,最早最初始的時代,到底有沒有天地精氣,人類到底是怎么生存的,是要打一個問號的。
所以華夏這邊修河這件事,恐怕在最早最早的時代,真的聚集了十幾萬人,而且考慮到黃河的現實情況,考慮到那種超級大洪水之后的黃河,搞不好這十幾萬人就算被解散之后,也得常駐萬把人做好隨時頂上去的準備,就像現在的漢室一樣,都水官有萬人!
“你們不選擇這條路是不可能的。”西普里安如此總結道,“不選擇這條路,就得死,而選擇了這條路,修河也不容易,需要的組織力實在太高了,能組織十幾萬人修河的人,在那個年代,成為共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且功績,也必然會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這么一來,經歷了大洪水之后的雙方,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路線,希臘那邊因為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會繼續延續著以前的路線,而華夏這邊,就不得不為了對抗天災,而集中人力物力,反過來講,這被集中起來的人力和物力該怎么調度,就必然會衍生出后面的集權。”西普里安帶著幾分理所當然的語氣。
不是中原的人類想這么干,而是這邊的大環境就是如此,你不這么干,你就得死,畢竟發大洪水了,要救災,就不要想著拖時間,必須要第一時間頂上去,所以這萬把人規模的隊伍,必須要有強組織力。
換句話說就是,其他人可以自由散漫,這支隊伍在出事的瞬間就要能調動起來,那么這支隊伍會變成什么?會變成軍隊。
“換句話說就是,華夏第一支成型于集權的隊伍,并不是用來作戰的,而是用來對抗天災的,所以也就能理解,為什么你們的史書上會記載軍隊救災這種事情,說白了,從一開始,集權的軍隊就是為了用于救災,而且從效率上,這是最高的。”西普里安看著諸葛亮一臉鄭重的說道。
從這一方面講的話,西普里安對于漢室更認同一些,因為古希臘那邊沒有這一套機制,衍生出來的軍隊,自然也不承擔這個責任,所以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么軍隊救災。
可華夏這邊,從禹皇構建出共主,真正成為共主,真正擁有一支集權的隊伍開始,這玩意兒就是用來救災的。
所以華夏這邊用軍隊救災才是自古以來,才是正統,所以才會有司馬遷在河渠書里面夸獎劉徹從泰山封禪回來,路過瓠子口,親自登上堤壩,命令百官負薪,軍隊救災這件事是禹皇的舊事,因為這確實是禹皇該干的活。
“倒也能說得過去,我還真沒有考慮這一方面,但想想的話,確實是如此,只不過當時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如同軍隊一般擁有足夠組織力的救災團體,而后為了對抗次生災害,進而保留了這支隊伍。”諸葛亮點了點頭,他確實沒有考慮過這一方面,但他覺得西普里安說的搞不好是真的。
畢竟禹皇是真正開始集權,之前的基本算是部落主,并不具備對于華夏部落的管理能力,從禹皇開始救災,并且拉著所有人救災開始,才有了統一的基礎,后面服禹皇,并且開始構建華夏概念的那些部落,除了敬仰禹皇的功業,恐怕也有那份力量的原因吧。
可不管是對于力量的臣服,還是對于道德的敬服,總之因為天災這等無解的外力,華夏的先民成功的統合到了一起。
走到了這一步之后,才有了集權的基礎,而集權這種事情,只要不被打斷,那就會持續下去,這是一種必然,同樣原本用于救災而締造的隊伍,也會因為掌權者的性質變化,而產生不同的變化。
可不管再怎么變化,作為文明底色一般的存在,只要掌權者自身沒有出現偏移,制度和思想足夠純凈,這支經歷過各種異化的隊伍,依舊會承擔這個保護種族的責任。
“這其實就是分歧的開端了,從這里開始,華夏文明的軍隊就有了保護種族的義務了,而作為另一個文明的源頭,愛琴海的文明,是服務于掠奪的,所以從文字和神話的記錄之中也能看出來不同,雙方原本近似的發展歷程,最后因為地緣而產生了不同的變化。”西普里安很是平淡的講解道。
“我倒是沒有往這一方面思考,但你開口之后,我想了想,確實如此,羅馬那邊的神話,那邊的故事,其所記錄的英雄,在我們這邊恐怕都屬于要被推翻,要被打倒的惡神。”諸葛亮點了點頭,回憶了一下希臘神話的英雄和中原神話的英雄,完全不同的風格。
“因為那邊文明所顯化出來的底色就是掠奪,老實說,我認為這個是正確的,荀家老祖說的人性本惡,我越了解越覺得正確,人為了活下去,掠奪弱者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個世界就是這么的殘酷。”西普里安說這話的時候無比的平淡,那種物競天擇,我本就是強者,所以傲立人世之巔的氣魄彰顯的淋漓盡致。
還是那句話,沒經過毒打,從小順風順水的超絕智者很容易變成精英主義的信仰者,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精英,而且是精英之中的精英,最能理解自己和其他的精英。
西普里安在正史也是進了基督這個當時的天坑,真正見識到了那些無論如何努力,怎么努力都沒有意義,被羅馬帝國的社會制度壓制到死的底層,才褪去了自己的高傲,竭盡全力的去解決基督教當時所存在的一切組織和運營上的問題。
現在的西普里安很強,哪怕是同時代也沒有幾個人能追上,但現在的西普里安并不完美,也不覺得自己要成為完美,他現在依舊信奉由強者管理一切,弱者能跟隨最好,不能跟上,就變成薪材,讓他拿來照亮前方。
所以西普里安的心中存在善念,但這份善念就像正史他玩弄了基督教的教徒,又覺得這些人可憐,而逸散出來的憐憫一樣,他本人并非是善人,他完全認同并理解了精英主義。
唯有真正經歷了那些黑暗,西普里安才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現在的他,有善心,有憐憫,也在袁家看到過普通人的艱辛,但這些并不能瓦解他心中的由精英率領統治萬類的想法。
哪怕西普里安自己其實很清楚,什么玩意兒算精英,如何定義精英等等都是問題,但并不妨礙西普里安理解強者去掠奪弱者這個事實。
“這是天性,也是道!”西普里安如此總結道,“甚至這才是現實的規則,你們現在的軍隊能用來救災,且很多時候遇到明君就能拿來救災,并不代表這種行為是常態,相反,從人性上來講,這種反倒是違反人性的。”
“強者可以憐憫弱者,強者可以謙讓弱者,但不應該讓弱者認為這是規則,憐憫你,謙讓你,救助你,那是強者的同理心,而不是可以濫用的規則。”西普里安直指核心,“所以強者要狠狠的羞辱弱者,然后在弱者意識到自己的弱小之后,用同理心去維護規則,這樣的社會是穩定,而不會是壓抑的。”
“太過了,惡一旦暴露出來,沒有了道德和理性的約束,那只會沉淪,能從罪孽之中超脫出來的,少之又少。”諸葛亮搖了搖頭,對于西普里安的內容有了更為清晰的認知,也對于愛琴海文明的底色有了更準確的認知。
“反正我將我知道的告訴你,你怎么去判斷就是你的事情了。”西普里安面上流露出明顯的惡意,他很清楚自己之前說的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說的其實并沒有問題。
“壓制人性是會有反噬的。”西普里安很是認真的告誡道,“華夏的文明底色在我看來就是依靠各種的道德,規矩,制度等等壓制人性,進行所謂的規訓,讓所有人走向集體認同的善,但做不到啊,尤其是經歷了秦制的大一統,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諸葛亮的雙眼半瞇,他知道西普里安所說的原因,也明白,確實做不到,但這么被人赤裸裸的,沒有一點轉圜的點出來,諸葛亮多少有些蓋不住的怒氣。
“那怎么辦?學習愛琴海那邊,持續性的掠奪?從根子上不約束強者,進而追求極致的自由,將弱者剝削到死?”諸葛亮壓下心中的火氣,帶著幾分冷意詢問道。
“最起碼不會有這樣的交替,不過是換一茬弱者,再換一茬弱者罷了。”西普里安搖了搖頭說道。
雖說心有憐憫,但西普里安并不認為這是錯誤,不努力者被淘汰,不過是理所當然罷了。
這等從上而下的掠奪,本身也留有晉升的空檔,你不努力沿著這個路徑去走,到最后卻罵社會,那在當前的西普里安看來,被淘汰,被敲骨吸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們的制度所出現的反噬,會是那種整個完蛋,毀滅性質的那種,但選擇愛琴海的路線,并不會徹底土崩瓦解,因為下一輪,坐在餐桌上的人,還是那是上一輪的人,而你們這邊,最頂層是肯定要殺光死絕的。”西普里安搖了搖頭說道。
“徹底毀滅頂層帶來的損失對于任何一種制度而言,都是毀滅性的,會逼著后來者從上位的第一天就開始堵死自家上位的通道,而能上位的方式,必然是正確通途,那一代代的堵下去,只會路盡人死!”西普里安無比鄭重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