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是秦直道的一部分。
但同時,它比秦直道更古老。
至少在數百年前的春秋時期,它就已經存在。
它是遠古的先民們,用雙腳走出來的一條道路。
但,在秦人手里,這條古道被拓寬,被加固,被延長。
最終,出現了這樣一條貫穿南北,長達數百里,直至高闕的道路。
因為當年秦人對河間地放棄的太過迅速,以至于匈奴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整個河間地。
所以,白道在如今還是默默無聞,只在商旅和牧民之間流傳。
但在歷史之上,這條古道在兩漢后,卻流盡了鮮血。
北魏時期,這條道路是北魏政權控制河套地區的重要通道。
至北齊,宣文帝高洋率軍大破柔然時,就是將后勤輜重留在白道。
隋朝時,衛王楊爽,在此大破突厥。
初唐之時,突厥人也是在此殺死了劉武周。
抗戰時期,吉鴻昌將軍更是親筆手書‘化險為夷’四字,稱贊白道的作用。
當然,現在的漢軍諸將,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些事情。
但,出塞后立即搶占白道,卻是任何一個稍微有些軍事常識的人,必然會去做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
當漢軍從云山一側的黑水河進入到塞外草原時,白道就是出現在漢軍面前的第一條道路,也是唯一一條人造道路。
而且,這條道路還很寬闊,更是非常堅固!
秦人修路,向來是以質量和效率著稱。
秦直道,秦馳道,甚至被后人用了一千年。
無數王朝躺在秦王朝的功勞簿上,安逸舒服的打了個飽嗝。
直到,秦人的道路再也不堪使用…
直到,出現了第二個二愣子隋煬帝楊廣。
所以,白道必然可以承載漢軍的重載補給馬車和各種重裝備。
更是在這個冬天,為數不多,可以避免大軍陷在泥濘和寒風中的道路。
更重要的是,白道直通高闕。
占據了這條道路后,漢軍就可以沿著道路,直插高闕。
義縱騎著戰馬,矗立在一個小山坡上,望著漢軍主力,沿著白道不斷前行的場景。
遠方一個已然廢棄了許久,只留下兩個殘垣斷壁的關塞廢墟,已經清晰可見。
“那是秦的新雍塞…”義縱拿著地圖,對照了一番后,感慨道:“滄海桑田啊…”
當年,蒙恬率領秦軍最精銳的軍隊,北上驅逐胡虜,強大的秦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匈奴、樓煩、林胡、東胡,統統攆走!
然后,秦軍占據陰山,并且前出陰山,以陰山為基點,重新勾畫了新的防御體系。
自榆林塞以南,二十七軍塞及三十四縣,相繼設立。
當年的秦帝國,依然是那個氣吞萬里如虎,睥睨當世,橫壓世界的無敵帝國。
所以,秦人的野心也大的驚人。
他們在這塊土地上,設立了兩個郡級行政單位。
高闕以南,是九原郡。
高闕以北,是所謂的‘新秦中’。
秦人很顯然,希望將此地建設成第二個關中。
不僅僅大肆移民,更在此地,將許多關塞之名,冠以關中地名。
如,那個已經廢棄的‘新雍塞’,還有同樣被掩埋在廢墟里的‘新咸陽’‘新安陽’…
秦始皇和蒙恬,顯然希望通過以此來將此地徹底控制和掌握。
但是…
隨著一代雄主秦始皇帝駕崩,天下局勢轉瞬傾覆。
帝國失去了它的控制者和領導者。
即位的二世,稱其為蠢材都是對蠢材的侮辱!
義縱甚至覺得,哪怕是放只豬坐在二世的位置,也不會比他干的更差勁。
短短幾年之內,秦帝國的霸業就被那個蠢貨葬送。
不僅如此,他甚至連帝國的底褲都給敗掉了。
自孝公以來,秦人七世先王,兩百余年的基礎,一朝喪盡。
看著腳下的這條堅固的寬闊道路即使已經過去了七八十年,盡管已經長滿了野草,但這條道路,依然存在,并且依舊堅固如斯。
義縱就越發的相信,當年賈誼賈長沙的評論沒有錯向使二世僅得中人之姿,秦帝國也不會崩滅。
當然,義縱明智的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
他拿著地圖,比照著情報,道:“我軍已至新雍塞,距離梓嶺不過百十里!”
他雄心萬丈的對左右下令道:“傳我軍令:全軍加快速度,務必在今日下午日暮之前,進抵‘新咸陽塞’占據梓嶺一側的高地!”
“諾!”左右都是轟然應諾。
立刻就有傳令兵,將這個命令傳達到全軍。
“派去通知上郡衛將軍的使者也不知道到了沒有?”義縱喃喃自語兩聲。
這次,他統帥大軍,先行出塞。
雖然說,是可以解釋成‘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關鍵還要看人家郅都認不認。
這個事情,要是郅都認,那就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要是郅都不認,那就樂子大了。
這官司估計怎么打也打不清楚。
甚至可能成為一樁公案、懸案!
想想看,要是衛將軍郅都覺得是車騎(義縱)要貪功,手下的部將再一鼓噪,嘿嘿…
更麻煩的是,義縱很清楚,因他這個舉動,肯定會使得郅都所部陷入麻煩甚至災難之中。
要是郅都吃了虧,然后把心一橫,是完全可以將責任和問題推給他義縱的。
義縱雖然確信郅都人品很好,應該不會計較。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政壇上的事情,誰說得準?
何況,此事還干系著一萬五千多人的生死以及數以十計的將官前途。
所以,義縱此時,其實是忐忑不安的。
思慮著這個事情,義縱也不得不嘆息了兩聲。
這個時候,一個傳令兵,策馬飛奔而來,一到義縱面前,他立刻翻身下馬,行了軍禮,呈著一個軍報,道:“虎賁衛程都尉急報!”
義縱立刻上前接過來,看了看,頓時大喜,道:“請回復程都尉:本將望都尉,再接再厲,再立新功!”
卻是程不識那邊傳來了捷報。
程不識所部,與義縱所部一般,都是昨日早晨出塞。
但不同的是,程不識所部是從興樂塞,渡過大黑河,直插梓嶺側翼。
根據軍報,程不識所部,已經在梓嶺西北方向約五十里左右的大河之側,全殲了一支百人規模的匈奴游騎,并且依然在繼續向著梓嶺方向急行軍。
按照戰前規劃,假如不出意外,最遲明天下午,程不識所部就至少應該封鎖梓嶺,并且控制住梓嶺的進出要道。
為中軍主力打開一條通道。
一條通向高闕的道路。
但這并非易事!
尤其是在這塞外的冰天雪地中,程不識所部又沒有白道可行,只能跋涉在草原上,行進在泥濘之中。
這對其全軍的體力和耐力,都是一個嚴重的考驗!
此刻,程不識所部,確實是很行進的很艱難。
塞外的寒風,帶著風沙,打在人的臉上,疼的厲害。
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路面也變得泥濘起來。
許多士兵的行軍速度都因此受限。
好在,這次出塞,漢家做足了準備。
一口口簡易的行軍鍋在隧營和民夫的努力下,迅速搭建起來。
一碗碗熱騰騰的姜湯,加著鹽巴和奶酪,送到士兵們面前。
使得士兵們能夠驅散寒冷,恢復體力。
但是,今天晚上在那里宿營卻成了一個問題。
好在,樓煩軍的騎兵們,是這個草原上的熟人,他們很清楚在草原上,應該尋找什么樣的地方過夜。
昨天晚上,就是在他們的指導下,程不識所部,才能找到一個溫暖的山谷宿營御寒。
下一個可以宿營之地,距離程不識所部還有七十里!
若是單人,或者團隊較小,七十里,轉瞬即至!
若程不識率領的軍隊是老于行伍的士卒,也可以在日落之前趕到。
但,偏偏,程不識所部,不僅僅規模龐大,總數幾近兩萬人!
更麻煩的是,七成以上的士卒,都是新兵!
尤其是陌刀兵們,大部分都是來自南方的淮泗地區。
他們中的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下雪的場景。
更別提頂著寒風,行進在茫茫草原上,跋涉在泥濘之中了。
更別提這里是敵國境內,匈奴騎兵隨時可能出現。
而漢軍卻不可能跟過去一般,在內線作戰,可以得到百姓士民的協助。
大軍的行進速度因此一度被拖慢到一個時辰十里!
這簡直就跟蝸牛在爬一般!
程不識知道,他必須想個辦法,讓軍隊的速度快起來了。
不然,假如入夜之前,不能找到宿營地。
在一片漆黑的塞北夜晚行軍,極有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后果會有數不清的士兵掉隊、迷途,然后倒斃在塞北的寒夜之中。
草原上的夜晚氣溫之低,程不識可是已經領教過了!
但該怎么辦?
程不識急的直撓頭。
現在的情況是,新兵們完全沒有在這樣的泥濘道路上行軍的經驗。
甚至樓煩軍的騎兵們,也不是很能適應漢軍的行進速度。
為了維持大軍的首尾堅固和完整的組織,軍隊就只能犧牲速度。
不然的話,騎兵一下子跑的沒影,留下步卒推著車馬和輜重,一旦出現敵人,立刻就會雪崩!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漢軍先鋒騎兵在左翼發現并且殲滅了一支匈奴斥候。
這意味著,匈奴人極有可能已經知道了漢軍出塞。
很快,最遲在明天,程不識就要面臨匈奴人的襲擊了。
甚至可能,在今天晚上,漢軍就要面臨匈奴騎兵的查探以及夜襲。
程不識的呼吸因此急促起來。
首次單獨領軍,讓他深感責任重大,心里面也一直繃得緊緊的,生怕出了什么差錯。
但越緊張,壓力就越大,壓力越大,他的思緒就越亂。
沒有辦法,程不識只好騎著馬,不斷的催促士兵們加快速度。
然而,這速度卻始終提不上來。
新兵蛋子們跟程不識一樣,處于亢奮和緊張之中。
方才前軍的先鋒斬首一百,讓他們對功名充滿了渴望。
但這泥濘的草地和濕滑的道路,卻又讓他們沒由來的煩躁。
許多來自淮泗地區的陌刀兵甚至開始抱怨起來了。
“這該死的道路!”無數人痛聲咒罵著。
但也有樂觀派。
譬如來自齊魯的士兵們就發揮了齊魯地區的特點,有人幻想著議論說道:“若是能找到一個城塞就好了,當年秦朝不是在這河間之地建立了許多城塞嗎?倘若有一個完好的城寨,我們今天晚上就可以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了…”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附和起來。
這讓程不識聽了有些惱火。
齊魯的兵,紀律性強,組織好,聽從命令,但有個缺點,太過浪漫了!
這也是齊人的特點。
齊魯自古就是富庶的魚鹽之地,當地的百姓,自耕農以上就不愁吃穿了。
這也使得此地的人民,想法多,有些浪漫。
譬如當今法家,就有齊法家和秦法家之分。
儒家也分齊魯之儒和北方之儒的區別。
甚至,黃老派,也在齊地變種了。
總之,齊人總能用他們的想法,將很多事情變得面目全非。
但,這些齊魯新兵的議論,卻讓程不識忽然之間茅塞頓開。
他馬上就想到了一個辦法!
“傳令全軍:在我軍前方五十里,有秦人之軍塞,可以御風寒!”程不識立刻就叫來傳令兵下令。
旋即這個命令傳遍全軍。
最開始,程不識還有些忐忑。
但,很快他就發現,效果好的驚人!
在聽說僅僅在前方五十里,就有一個秦人的軍塞,保存完好,可以躲避風寒后。
齊魯的士兵們首先發奮起來。
在他們的帶領下,整個大軍的行進速度一下子就提高了一倍多!
就連樓煩軍也因此軍心大振,士氣高昂。
這讓程不識很奇怪:一個可以御寒的軍塞,有這么大魅力?
但他哪里知道,對士兵們來說,若能晚上睡在一個干燥舒服的床榻之上,順便將腳泡在滾燙的熱水中,簡直就是天籟!
靠著這個善意的謊言,程不識所部,終于在天黑之前,抵達了梓嶺西北一側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