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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天子賜顏色(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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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說得是。”丁一低眉順眼,全然沒有半分在城下咆哮時的狂放豪邁,“是學生欠思量了,原看士氣萎靡不振,所以才想激起彼等心中血性。但如今聽得先生教誨,方才終于明白是想得淺了,請先生處罰,以儆后人。”

  于謙看了丁一半晌,突然撫須笑道:“你當老夫是那些腐儒么?雖然有錯,但懂得自省,便也是了。終歸是一顆丹心啊,若非你稱老夫一句先生,安忍相責!”卻是上前一步把著丁一的手,叮囑道,“只是這等涉險之行,今后萬萬不可再試!如晉,你須予老夫一諾!”

  “諾!”丁一想了想,斬釘截鐵應了。

  于謙點了點頭,教丁一自去休息,卻袖手下了城墻,身邊老仆問道:“老爺今夜不是說要在城頭看顧?”于謙笑著搖了搖頭,今夜還看顧什么?現在這城上兵將軍民,被丁一煽得熱血沸騰,于謙倒希望有瓦剌夜中來攻城,城外各處柴草都準備好的,他們若是敢來,便會暴露于光亮之下,成為這血性被喚起的軍兵的靶子。

  “丁容城!”武清伯石亨看著于謙走了便擠了過來,正當丁一在城頭換衣,看著他毫發無傷的身軀,石亨頗有點震驚,“短刃輕兵入敵營,解同袍之困,亂敵軍之營,竟毫發無傷!真無甲之飛將哉!”

  邊上湊過來的將領,紛紛抱拳道:“伯爺高才,無甲飛將,丁容城當得起這四字!”

  “不敢、不敢!僥幸罷了,方才在城下,是受了風寒。胡亂說話,諸位多包涵。”于一上了城墻,謙卑得不行,一副文人的作派,真的跟變臉也似的。只因他不得不這么做。但丁某人需要民望,需要名聲。對于得位不正的景帝來說,這才是丁一免死鐵券。但是現在他還沒有力量去跟于謙掀桌子,所以,連不滿和怨氣丁一都不會流露出來。一副少年輕狂,被師長責備之后大有所悟的模樣。

  待得那些將領散開了。石亨拍拍丁一的肩膀,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終于沒有再說什么,便也走了,過了一陣,卻有石亨的親兵來尋劉鐵。卻是運了許多盔甲刀兵過來,要丁一簽押接收。

  石亨自然不會無緣故地來當善長仁翁,他這么做,是因為看見英國公來在城下,而陪著張懋的,卻是大了他十歲左右的姐姐,也是現時英國公府里實際的話事人。丁一。無論是他的武勇還是他這個人,石亨覺得,都值得自己投資,所以他才會教人送兵刃盔甲。

  她來了,她站在那里,站在風雪之中,不撐一把傘。

  有許多的人愿意為她撐傘,而她那驕橫的丫環不會把這個機會留給別人。

  她天生就是不必自己打傘的人。

  沒有人會覺得她驕縱,沒有人會認為她在炫耀,因為她并不需要。

  正如那上好的裘衣著于身上。不會有誰覺得裘衣的冇金貴,更多的是感嘆裘衣的幸運。

  除了天然呆,天然呆極不待見她,怕見著她,特別是柳依依見著她時。那相形見拙自甘臣下的神態,更讓天然呆不開心。于是每每看著她總是下意識的避開,那是江湖兒女對于世家子弟,骨子里妒忌再轉化而成的不屑。

  只不過這回她沒有避開,伊的師兄便在城墻上。

  丁一走了下來,沒有回避城上軍民的眼光,也沒有回避守城的文武官吏的注視,他一把將天然呆抱了起來,瘋狂地轉了幾圈,旁若無人。當他把天然呆放下來,后者的臉上一片通臉,便是江湖兒女,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也沒聽說過誰如自家師兄這般。

  “丁容城真是…”有文官看不下去了,連武清伯石亨也苦笑道。“教人去請李原德的高堂來勸丁家二奶奶回去,不知怎地還沒到;丁如晉一回來,卻便來這么一出,真個是,年少風流啊!”

  城墻下天然呆也在輕聲埋怨:“師兄,你這般對我,我是歡喜的,卻總歸不好!”

  “有什么不好?便憑你帶著府內女郎與這些醫師,為這七百壯士削腐縫創療傷的功勞,但也當得如此!”丁一事實心里也有些厭倦了總是戴著面具的,他本不是這樣的性子,他知道不該流露不滿和怨氣,不代表他就做得到,就算他強行抑制自己,一見天然呆,卻便有了一種故意發泄的驚世駭俗作為。

  丁一抬頭環顧城墻上張望的人等,長笑放聲吟道:“丁某只有一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于謙一走,丁某人操蛋的真性情便很有些控制不住了。

  卻見悅耳的聲音和應:“好,正是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不外如是。”卻是站在張懋身邊的伊人輕啟朱唇說道,“先生談笑踏破敵營歸來,每每出口成章,不愧名士氣度。”她這話卻不是說與丁一聽,是說與城墻上那準備開口抨擊丁一的御史之類聽。

  是,丁一按這時代來說,他當眾抱起天然呆——哪怕是他自己妻妾起來轉圈,是極孟浪的事。但她卻在提醒那些人:夜踏敵營,救近千俘虜;于城下便有豪邁壯言,使軍民振奮;于此時又有名士氣度出口成章。想開口的人,做過些什么?

  那些御史并不傻,否則也不會有騙廷杖的典故。他們一聽之下,就閉嘴了,因為此時去撩丁一,這廝說不得性起,和殺馬順一樣仗刀過來,誰能擋他?去惹這瘋子,何必呢?何況此時軍心民意,盡在丁一這邊,他們也不想把自己搞得神憎鬼厭。

  丁一把上前磕頭請安的張懋扶起,示意他去幫劉鐵安置那些被俘軍士。卻對站在傘下的她說道:

  “你不該來。”

  “但我來了。”

  丁一卻便樂了,來大明這么久,總算有一個能跟他對上古龍臺詞的:“你為何來?”

  “想告訴你,懋兒不必成為英雄,也不必成為名士,好好的活著,便好。”

  丁一點了點頭:“是,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勞煩丁家二奶奶借一步說話。”她微笑起來,比風中的雪花更高貴,卻沖著天然呆輕輕招手。天然呆看著丁一點了點頭,便抬著下巴走了過來,她便低聲對天然呆說了幾句,后者的臉色便變得不太好看。

  “留步。”她對丁一這么說道,盡管丁一也許并沒有準備送她一程,但世家子弟的貴氣,卻便在這不經意的一句話里,流露無遺,并且這話由她說來,不會使人覺她唐突,只教聽者覺得得體萬分。

  丁一笑了笑,卻把張懋喚了回來,對他道:“回去。”

  張懋的臉一下子便冷了,他看得出來劉鐵幾個忙得腳踢屁股,正想大展身手來幫忙呢。

  但他是個機靈人兒,看著丁一的面色,就知道這事鬧騰也是沒有用,于是恭恭敬敬給丁一磕頭道別。城墻上看著的,無不贊嘆英國公尊師重道。

  “她說,英雄夭折慘死,名士潦倒凄離。”天然呆低聲轉述了她的話,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師兄,她跟咱們不是一路人,你莫要聽她胡說。”她并不太明白這句話意思,盡管這話并沒有錯。

  誰是英雄?岳飛是不是?周亞夫是不是?陳湯是不是?韓信是不是?楚霸王是不是?霍去病是不是?還有許多,歷史上稱冇得上英雄人物的,除了短命的,就是最后慘死為多。能得善終的,少之又少;至于名士,不論李白、杜甫等等,自古就有文章憎命達的說法,多數都是境況不太好的。

  她其實是在婉轉質疑丁一的能力、智商。

  認為丁一現在這么干,把自己置身英雄、名士,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因此,她不想讓張懋被丁一連累。

  丁一想了想笑了起來,這時卻就有人來報,李老太太的轎子到了。

  “快快,你快帶人回府去,不然一會干娘見得,又要說我,說我沒關系,她一會就要哭起來,我就全然沒法子。”丁一立時變了臉,連忙和天然呆商量著。天然呆吐了吐舌頭,她也是深諳李老太太對丁一的殺傷力的,知道老太太一生氣,丁一都自身難保,連忙收拾了,在一隊軍士護送下,匆匆繞了遠路回府去了。

  石亨在城墻上看著,以手撫額嘆道:“還好有李原德的高堂,要不然的話,真不知道丁容城一發起名士派頭,會鬧成什么樣子!”

  只不過來的不是李老太太,而是侍候李老太太的中年仆婦,見著丁一便叉手行禮道:“三老爺,老太太睡得早,我家夫人讓小的來勸二奶奶回府去。”丁一連忙說天然呆已經回府了,又請這仆婦與李夫人說莫要與老太太說起這事。

  好不容易把那李家仆婦打發回去,丁一真感覺比去當一回夜不收還累人。

  “敢為國舍身,是忠;敢單騎踏營,是勇;敢于兩軍對壘月夜入敵陣獵馬,是豪邁任俠;對尊長卻能敬畏守子弟本分,是孝。丁如晉,你是正人。”在丁一背后說話的,卻是吏部尚書王直,剛才忙于勸說那李家仆婦,丁一倒是沒有注意老王直什么時候過來。

  丁一謝過天官,目送這老大人離去,今晚所聽著千言萬語的贊頌都好,不如天官這一句。

  不是在于他稱贊丁一。

  而是丁一漸漸覺得,自己并不孤單。

  天愈黑了,是因將近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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