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姚閎第一次旗幟鮮明地在杜士儀面前流露出真實的想法和敵意。他這些年來不惜跟著牛仙客這個被人詬病不已的木偶宰相,不惜被人嘲笑,就是希望將來在緊要關頭,能夠指望牛仙客助推姚家一把。近些日子外頭流言蜚語層出不窮,他對此警惕十分,此刻杜士儀竟是出現在這里,怎不教他猶如炸毛的貓似的?
“我是為什么而來,不勞姚侍御過問!”杜士儀終于不耐煩了,沉下臉喝道,“這里是牛相國的宅邸,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你…”
姚閎被杜士儀噎得臉都青了。他本待反唇相譏,可想到自己才剛剛借著向神鬼祈福,拜托了牛仙客一樁最重要的事,此刻若在牛仙客重病之際,和杜士儀這個自稱探病的沖突起來,回頭說不定會攪和了通盤大計。所以,他唯有惡狠狠地瞪了杜士儀一眼,繼而拂袖而去。然而,他人是走了,這一番爭執卻引來了幾個牛家仆從,其中總算有認識杜士儀的,慌忙拔腿到里間去,不消一會兒,牛仙客的元配發妻,出身同郡王氏的王夫人便出了屋子。
當初牛仙客在河西節度使任上很少收禮,后來在宰相任上則因為低調,送禮的人很少,所以,杜士儀是少有幾個逢年過節從來不忘遣人送禮的人。較之那些曾經和牛仙客有上司下屬之分的官員,王夫人自然覺得這更加難得。她今年也已經六十了,因為丈夫的驟然病倒,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再加上剛剛偷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話,她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幾分絕望。當見到杜士儀向自己拱手行禮,她連忙屈膝還禮,隨即訥訥難言。
“夫人,相國如今情形如何?”
“剛剛只蘇醒了片刻,如今就又暈過去了,太醫署的御醫施過針,已經去斟酌藥方了。”王夫人說到這里,忍不住背過身抽泣了起來。
牛家又不是那些五姓七望的世家豪門,也不是世代書香的宦門,牛仙客自己讀書也不過平平,他們夫妻倆的兒子中,就更加沒什么成才的。從前牛仙客攔著不讓天子給兒子們太高的恩蔭,如今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她和兒子們該怎么辦?還是說,他們就別無選擇,只能依姚閎所言?
見王夫人垂淚不止,杜士儀心中黯然,可當此之際,隨口的安慰只能讓人更傷心,他只能低聲問道:“夫人能否容我再見相國一面?”
雖說外間傳言王夫人也聽說過,可此刻兒子們一團慌亂,她自己六神無主,思量了片刻,就點頭答應了,親自領著杜士儀進了寢堂。等到了后頭寢室,她拉開簾帳,看著床上雙目緊閉的丈夫,她不覺又是悲從心來,竟是險些哭出了聲。
杜士儀之前才因為自己頂替牛仙客的所謂傳聞來拜見過這位左相,那時候只覺得對方有些精神不濟,可時隔多日,牛仙客突然一下子成了如此光景,生死無常可見一斑。他定了定神,到長榻前輕輕握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想到便是這樣一個出身小吏的老者,一步一個腳印,最終登上了相位,雖則人人指斥其平庸無為,可只看此刻室內陳設,只看其平素言行作風,他便不得不感慨,世人對其太過苛責了。
倘若不是坐在相位上,牛仙客的后半生,除了河西節度使任上,應該還會綻放出更濃烈的光彩才是!
“相國生于倥傯困苦,然則精于治事,屢立軍功,由是節度河西,最終入政事堂拜相,雖毀譽參半,可功老苦老自有后人評述。”杜士儀握了握那只手,隨即低聲說道,“相國才剛剛六十出頭,哪怕是為了家中妻兒,也要撐過這一關才是!否則,豈不是讓小人得意?”
上次杜士儀來拜見牛仙客時,王夫人記得牛仙客親自將其送到了儀門,而且面色輕松,心情顯然也很暢快,和姚閎每次來見之后的情形大不相同。此刻,聽到杜士儀竟對牛仙客勉以妻兒,她終于忍不住了,疾步上前后撲到榻上,一字一句地說道:“沒錯,阿郎,你一定要好好康復過來,怎能讓那些借你成事的小人一直利用你!我真是瞎了眼,只以為姚閎一直對你還恭敬,誰知道你這一病重,他竟是來逼你寫遺表,推薦他的叔父代你為相!”
見杜士儀震驚地扭頭看了過來,王夫人不禁掩面而泣:“姚閎來時,阿郎剛剛蘇醒,我不放心便躲在旁邊偷聽,親耳聽到他循循善誘,逼阿郎寫什么遺表!他還說,即便是宰相子弟,我家那些兒郎都是才干平平之輩,勉強為官的話,將來若是無人照應,說不定會落得個什么結局。只要阿郎能夠舉薦他的叔父姚奕為相,那么姚家一定會好好照應我和兒郎們。”
說到這里,王夫人便悲憤地說道:“阿郎突然病成這樣,哪有什么力氣寫這個,姚閎竟還恬不知恥地說由他代筆!”
“姚閎就不怕相國康復之后,再不待見他?”杜士儀惱怒地迸出這么一句話后,見王夫人神色黯然,他不禁醒悟了過來,“御醫們也認為,相國的病棘手得很,不好醫治?”
“說是…說是積勞成疾,恐怕很難挽回。”王夫人見杜士儀遞了一塊帕子來,想都沒想便用來替換了自己那一條早已完全被淚水沾濕的帕子,隨即方才低聲說道,“阿郎自從拜相之后,很少有休沐的機會,整日里都是應對來自全天下的奏疏。李相國別的我不敢說,可勤政那是絕對毫無疑問的,而阿郎也和他絕無二致。成日早出晚歸,他又不太愿意用那些滋補的藥材,身體就一天比一天差了,可我真的沒想到…”
杜士儀這才明白,之前那些傳言為何會言之鑿鑿地聲稱他會取代牛仙客,只怕有人早就對牛仙客的身體情況了若指掌。此時此刻,驟然聽聞姚閎軟硬兼施逼迫牛仙客寫遺表的事,他亦是生出了不平之心,沉吟思量片刻,便看著王夫人道:“夫人是否信得過我?”
這突兀的一句話讓王夫人暫時止了飲泣。她抬起頭來看著杜士儀,見其目光湛然,容止從容,她便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阿郎常說,杜大帥雖年輕,卻行事有章法知進退,是可以信賴的人。”
“能得相國如此夸贊,我之幸事。”杜士儀感激地看了一眼依舊雙目緊閉昏迷不醒的牛仙客,沉聲說道,“我之前來見相國時,曾經對他說過,外間傳言說我會頂替相國拜相,但這全都是一派胡言。日前陛下召見時,我就曾經在陛下面前明言,我和右相李林甫有私怨,不愿和他共事,如果真的一朝拜相,難免宰相不和,甚至相互死掐,陛下雖笑話了我,可卻也相信了。故而,不論相國情形如何,繼任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我。”
王夫人簡直被杜士儀給說得愣住了,可是,確定杜士儀不是在開玩笑后,她頓時生出了幾分難以名狀的感激。她定了定神便問道:“杜大帥要我做什么?”
“論年紀,我是夫人的晚輩,論官職,我也在相國之下,夫人還請直呼我表字君禮,不用如此客氣。”見王夫人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杜士儀便沉聲說道,“姚閎所求之事,是相國的遺表,今后可能還會再來,若是他真的草擬好了請相國簽署,請夫人務必把這份遺表留下來,須知這是鐵證。”
王夫人立刻想都不想就答應了。這時候,杜士儀方才再次說道:“敢問夫人是否聽相國提過,滿朝文武,下一個最有希望拜相的是誰?”
這種事一般的婦人自然無從得知,可王夫人和牛仙客是結發夫妻,此刻努力想了一想,她便有些不確定地說道:“阿郎似乎提過,陛下對刑部尚書李適之頗為滿意。”
李適之一度出為幽州節度使,鎮守期間,整個河北大多數時候無戰事,一片安寧,如今他再次回朝升任刑部尚書,確實是炙手可熱之人。于是,杜士儀便沉聲說道:“夫人不妨將此遺表去送給李適之,并將實情告知。李適之這個人當初曾因為周子諒背后指摘相國,而向陛下舉發,此次又涉及此事,決計不會藏著掖著。如果他真的因此為相,應該就會順手照拂夫人以及郎君們。至于李林甫,當初就是他提攜相國拜相的,于公于私都不能袖手旁觀。”
王夫人雖是女流,不理外務,但此中關節卻還能理解,深吸一口氣后便答允了。可是,當送杜士儀出門的時候,她仍然有些不安地問道:“可如此,君禮你豈不是要繼續呆在朔方?”
“夫人好意我心領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想和李林甫斗心眼。”說到這里,杜士儀突然停步轉身問道,“相國諸子之中,若有想外放歷練的,夫人盡可以找我。若是他們想安于京城富貴,陛下也一定會成全,夫人盡管放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王夫人雖不能說憂苦盡去,可到底心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見杜士儀會意地握了握自己的手,她方才含淚說道:“多虧君禮來探病,我總算是覺得有了倚靠。如若阿郎能夠過得了這一關,我們全家都會記得你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