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洛陽宮中書省政事堂中,三位宰相坐在一方長案兩側,細細斟酌著各地的奏疏。
張九齡和裴耀卿分掌中書省和門下省,彼此對坐,李林甫則是坐在張九齡下首。然而,在中書門下供事的五科小吏,卻沒有一個敢小覷李林甫。
自開元以來,政事堂有三位宰相的格局素來很少見,當年最有名的一次,張說就是在張嘉貞和源乾曜之間橫插一杠子,將張嘉貞趕出了政事堂。而如今若非張九齡和裴耀卿彼此關系頗為融洽,說不定早就被李林甫后來居上了。這位禮部尚書兼同中書門下三品,被天子召見的次數,竟是絲毫不遜色于張裴二人!
“是朔方杜君禮的奏疏。”
中書門下的小吏整理奏疏,素來都會按照天下諸道州縣分門別類,其中,各大邊鎮又是另外一攤子。因朔方乃是剛剛換將,張九齡最關心的自然就是這個,看到杜士儀的奏疏就先挑了出來,一目十行掃過之后,他便欣然遞給了對面的裴耀卿:“煥之,你看看。”
李林甫對于張九齡這一習慣性的舉動絲毫不動聲色,并不計較其舍近求遠,寧可隔著一張長案先遞給裴耀卿去看,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中另一份奏折,仿佛極其專注。一直等到裴耀卿看完又命人送了給自己,他接了在手后,方才仔仔細細瀏覽了起來。雖則是面色紋絲不動,可面對其中內容,他卻是暗自驚怒,虧得他城府深沉,到最后卻只是笑了一聲。
“果然不愧是杜君禮,上任之后便讓李神重用的這些幕府官倒戈一擊,這葉文鈞的人緣也未免太糟糕了!”李林甫語帶雙關地刺了一句后,便輕描淡寫地說道,“只是,那來圣嚴率眾出首葉文鈞昔日罪責,杜君禮卻又奏其失察之罪,他就不怕惹得下頭天怒人怨”
“身為節度判官,佐理節度使,監察文武本也是分內之事,葉文鈞劣跡已非一日,來圣嚴自然有失察之罪,杜君禮所奏并不為過。”裴耀卿用中指輕輕叩擊著憑幾,繼而頷首說道,“杜君禮又不是第一次獨當一面,應不會輕易激起下頭反彈,而且削來圣嚴官秩,以白衣檢校節度判官戴罪立功,此等處分正合適,對于朔方其他文武也是警戒。”
“不錯,節度幕府官為文職,殺一儆百效果不錯,再加上武將大多剛愎,若貿貿然從軍中下手,只會激起兵變。杜君禮此舉算是穩妥,所奏亦是精當,便按照他奏請處分吧。”張九齡也表示了對杜士儀此舉的支持。
見張裴二人已經態度鮮明,李林甫自然無話。果然,等到他們見了天子,對于杜士儀所奏之事,李隆基也沒有異議,當即便吩咐中書舍人孫逖擬定制書,門下須臾即過,竟是當日便送去了朔方。可傍晚回到家中時,李林甫就再沒了人前那笑吟吟的表情,陰著一張臉異常可怕。
別人不知道信安王李神和武溫奮之間是怎么回事,他卻是早就一清二楚。是武溫奮的那個信使貪圖主人的賞賜,又為了能夠回去交差,于是利誘了李神深信不疑的掌書記葉文鈞偽作李神書信,結果事發之后,就把李神一塊給帶了下去。那位信安王倒是知道勢不可違,也未作抗辯,可杜士儀去接任朔方節度使后第一件事,竟是直接尋了這么多罪名把葉文鈞直接給發落了,這分明是向李神示好,向其舊部示好!
而且,竟然到任十數日便讓來圣嚴這個李神信賴的來圣嚴歸心,不但連同其他人出首來圣嚴,而且為此削官秩都絕無怨言,又給了杜士儀異日為其請功的余地。這等軟硬兼施的手段,真真是已經爐火純青了!
“沒想到朔方虎狼之地,杜十九竟仍然能夠游刃有余!不過,文官易降,武將難服!”
在自家書齋中自言自語了一句之后,李林甫便喚來一個心腹書童,命其代筆書信一封,等嚴嚴實實封口,他就又叫來了一個從者,將書信遞了過去:“立時快馬加鞭,送到朔方靈州!”
那從者是常跑朔方這條線,將信函放在懷中貼身藏了,這才問道:“家翁可要等其回文。”
李林甫想都不想便搖搖頭道:“不用他回文,就是寫上一萬字,也不如一次真正的成功來得要緊。”
那從者應聲而去,不多時,門外便再次傳來了一個聲音:“家翁,嗣楚國公處前來報訊,說是喜得貴子,請家翁若是有閑,三日后前去吃酒!”
自從徹徹底底搭上了惠妃這條線,李林甫也用不著姜度的母親楚國夫人從中牽線搭橋了,而且他如今位高權重,姜度固然為表弟,可身上只有閑散官職,他也未必有空時時理會。可是,姜度這人雖吊兒,自7當,有時候眼光卻頗為犀利,最重要的是,姜度和杜士儀一直都保持著一定的聯系,他也需要這個表弟為他探聽一些消息。故而李林甫只是沉吟片刻,便出聲說道:“回復嗣楚國公,就說我屆時必定到席。”
杖殺了武溫奮,同時株連了眾多大臣,其中甚至有信安王李神和廣武王李承宏這樣的宗室,朝中某些趨勢仿佛暫時得以遏制。然而,宮中的暗流卻絲毫都沒有平息過。天子殺了武溫奮,這讓太子李鴻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可株連了那么多人,武惠妃卻紋絲不動,這簡直讓李鴻大失所望。
而并未傷筋動骨的武惠妃,卻仿佛停止了從前磨刀霍霍向東宮的所有舉動,仿佛心灰意冷了一般。
這一日,壽王李清和壽王妃玉奴聯袂拜見,她端著笑臉接見了兒子兒媳,對他們噓寒問暖好一陣子,當玉奴提到玉真公主今日正在宮中,打算前去拜見時,她當即想都不想便答應了。她本還要催促李清同去,可李清卻扭扭捏捏說是有話要對她說,她只好派了心腹婢女瑤光隨侍玉奴,等人走了,這才沉下臉對兒子喝道:“那么多長公主,只有玉真最得陛下歡心和信賴,而且又是你嫡親姑姑,你陪著楊氏去見她是應該的,推三阻四干什么”
“阿娘,太真和她那師尊從前朝夕相處,如今婚后說不定有什么私密話要說,我去杵在JgJI,干什么”一句話說得武惠妃臉色稍霽,李清便滿臉堆笑地在武惠妃身側屈膝跪坐了下來,“阿娘,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您就要多一個孫兒了。”
“什么!”武惠妃頓時大吃一驚,隨即又驚又喜,“這么快楊氏這才過門一個多月,哪個御醫診出來了這么早就能看出是男是女”
面對母親這樣的反應,李清不禁有些尷尬。他干咳了一聲,這才小聲說道:“不是太真,是王府中一個媵妾…”
話還沒說完,武惠妃登時大怒:“胡鬧!我費盡心思方才為你娶得楊氏,你竟然在這當口還有心只顧著那些媵妾”
“阿娘,太真聽說之后都心平氣和的,你惱什么!”李清頓時不樂意了,“就算是庶長子,那也是我的兒子。阿爺從前還不是未曾有過嫡子”
一句話噎得武惠妃心里發慌,可是,聽到玉奴心平氣和,她總算順過了心頭那口氣,可仍舊忍不住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了兒子好一番。李清面上唯唯,心中卻大是不以為然。玉奴最愛的不是音律,便是樂譜,他和她根本說不到一塊去,好在既不來管他,也不拈酸吃醋,他自然也就無所謂了。橫豎雖為夫妻,大家各過各的,卻也逍遙自在。等到掣出去看寧王和寧王妃這對養父養母的借口從母親那溜出來,他早就把玉奴給拋在腦后了。
而武惠妃送走了兒子,那張臉就一下子沉了下來。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千辛萬苦方才保住了這第一個兒子,寧王夫婦也算是對其照拂得不遺余力,可怎么就讓李清成了這樣一個不成器的樣子哪怕做出個琴瑟和諧的樣子給玉真公主看一看,在目前看來,那也顯然是沒有壞處只有好處的!
時隔月余再見到玉奴,見其那發髻樣式無不是已婚婦人,玉真公主只覺得心下說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她特意帶了固安公主一同入宮,正是得知李清會入宮來見惠妃,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見上心愛弟子一面。可如今玉奴來了,李清卻連影兒都不見,她打心眼里對這個算得上是半個女婿的侄兒沒有多少好感。眼見得固安公主拉了人到面前又是端詳又是問話,而玉奴一如往日一般笑意盈盈,仿佛全無半點變化,她忍不住更加心疼了起來。
“他對你如何”
“師尊就不用擔心我了,我已經和十八郎說了,以后隨時可以出府去看你。”玉奴一邊說一邊還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暗想我才不會對師尊說,那是因為他那媵妾有子歡喜萬分,我順勢提出這個交換條件,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見玉真公主果然因此大喜沒顧得上其他,她自然就哄了許多其他的話,渾然沒注意一旁的固安公主看著她們師徒若有所思。
等到這一番短短的團聚之后,固安公主隨同玉真公主出了宮回到安國女道士觀后,辭過玉真公主回到居處,她就對張耀說道:“看來,壽王李清和玉奴只怕是面和心不合,過不到一塊去,這樁婚事一如我當初料想一般,本就不可能琴瑟和諧的,惠妃真真害人不淺!當初楊家上上下下全都巴望著這番富貴,玉奴為了他們,不肯死遁,可如今事情已經到了這份上,又有公孫大家的例子在前,而楊家也得到了他們想要的,要說服她總算能容易一些。如今先給惠妃加一把火吧!你去找赤畢,讓他設法找個神異道士舉薦給陛下,然后讓那道士說,陛下得天眷顧,是大唐諸代天子中壽數最長的,少說還有三十年壽數!”
張耀領命而去,黃昏方才歸來,道是赤畢已經受命,可正在此時,外間突然傳來了霍清的聲音。
“貴主可在王屋山陽臺觀司馬宗主從者十萬火急地趕了過來,說是宗主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