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兩個匆匆趕來的穩婆仔仔細細查看過,說十三娘極可能早產,但卻齊齊聲稱,只要處置得當,產婦身體又一向康健,母子都會平安,但不但崔儉玄,就連杜士儀和王容也是心中惴惴然。
這個時代的嬰兒生存率低,而母親死亡率卻極高,即便是達官顯貴之家請得起最好的大夫,用得起最好的藥材,有時候也難以避免那種最可怕的情況。因而,臉陰得嚇人的崔儉玄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捏著手中杜士儀硬塞給他的那一對銅球,而王容則立時派了霍清回去稟報玉真金仙二位公主,至于杜士儀,此刻坐在杜十三娘床前,想要安慰些什么,可素來伶牙俐齒,和人辯論幾乎沒落過下風的他,這一次卻很是笨拙。
“阿兄…”杜十三娘倒是更精神些。那一陣接著一陣的陣痛只是讓她的臉色稍顯蒼白,卻絲毫無損她那笑容。見杜士儀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她便反過來安慰杜士儀道,“穩婆都說了,沒事,而且不會這么快就臨盆,你讓王家阿姊先回去吧。否則她要是一直留著,別人一定會…”
“這種時候,你還想著這些。”杜士儀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打斷了杜十三娘的話之后,他就索性說道,“你只要明白一點,崔十一那家伙,別人根本鎮不住他,阿兄也只有你這么一個寶貝妹妹。阿兄明日會告個假,一直在家中陪著你,直到你平平安安給我生下外甥”
杜十三娘本要反對,可看到杜士儀那不容置疑的樣子,想想自己心中確實感到難以名狀的驚惶,她最終點了點頭。等到杜士儀起身出去,崔儉玄急急忙忙地沖了進來,到了床邊就雙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卻是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知道說什么,她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十三…十三娘…”
“別說啦,你想說什么,我還會不知道?”對于崔儉玄,杜十三娘認識了他多年,成親之后也已經一年有余,她又怎會不知道夫婿的性子?于是,展顏一笑之后,她便一字一句地說,“你放心,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日后還要給他添上更多的弟弟妹妹,如今只是第一關,我怎會過不了?”
“嗯,說得對”崔儉玄大大點頭,卻突然伸出了小手指頭和杜十三娘勾了勾,“所以咱們約定好了,日后要生好多兒子女兒,兒子就要像杜十九…不對,像內兄那樣爭氣,女兒就要像你這樣又聰明又賢惠又能于。十三娘,我一直都陪著你,你千萬別怕”
“去,產房這地方從來就沒有男人呆著的”杜十三娘嗔怒地喝了一聲,見崔儉玄根本不理會,她一時又覺得溫暖,又覺得無奈,最后不得不死命掙脫了他的手,軟言說道,“聽話,別到時候讓穩婆出去了笑話咱們。清河崔氏世代出豪杰,京兆杜氏亦是如此…十一郎,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
正如穩婆所說,陣痛確實只是開始,杜士儀讓人去請了明天的假之后,王容也不得不先回金仙觀,而崔九娘正好去了城外,崔泰之的夫人雖然也派人過來,可最終還是被焦躁的崔儉玄給趕了回去。
從下午到整整一個晚上的煎熬,凌晨過后,杜十三娘方才真正開始臨產。這個時候就不如此前只是等待和憂心了,那不時傳來的呻吟和呼痛讓他簡直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一年那般漫長,為了眼不見為凈,他恨不得把來來回回在面前踱步子的崔儉玄給扔出去。
這種仿佛漫無止境的煎熬終于在天亮時分一聲嬰啼之后走到了盡頭。看到那一個箭步竄到房門口,仿佛只想推門徑直闖進去的身影,杜士儀不得不感慨這家伙精力實在是無窮無盡,因為此時此刻,他已經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隨著大門嘎吱一聲被人打開,就只見穩婆抱著襁褓滿臉笑容地走了出來。
“恭喜郎君,是位千金”
聽說是女孩,崔儉玄臉上竟顯得欣喜若狂。他幾乎是爭搶似的從穩婆手中搶過了孩子,隨即就喜笑顏開地抱著送到了杜士儀面前說:“看,是十三娘和我的女兒看這眉眼,是不是和十三娘一模一樣?我就想先要個女兒呢,日后再有弟弟們不聽話,她就可以好好管教管教他們”
是啊,就像十三娘管著你一樣 杜士儀心中腹誹,可此時此刻看著那襁褓中小小的嬰兒,他卻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柔和憐惜。等到小心翼翼接過了孩子,見其竟然能睜開眼睛看著自己,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抬頭看著崔儉玄說道:“雖然我早就想好了幾個名字,但還得先推一推生辰八字和五行才能定奪。按照你家中排行,她該是行幾?”
崔儉玄掰著手指頭數了一數,頓時流露出了一絲異色:“是五…在她這一輩的女孩中,她行五,家里頭便可以叫她五娘,竟是和阿姊一樣。”
“竟然這么巧么?”杜士儀微微一愣,等到把手中那襁褓交給了崔儉玄,又招來穩婆問了幾句,得知孩子雖然重量比不得足月生產的孩子,但母女全都平安,他這才放下了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打發了人回去好好照應杜十三娘后,他便反身出門,吩咐了秋娘派人去往各方報喜。這報喜的使者才剛走沒一會兒,一個焦急的聲音便從大門口傳了過來。
“怎么樣了,十三娘可生了?”
“九娘子,母女平安,郎君剛剛才派人去各方報喜”
“啊,真是太好了”
杜士儀回頭一看,就只見崔九娘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徑直越過他直接往內院沖去。知道崔儉玄這個酷似他的妹妹也一樣是急躁性子,他也懶得去攔人,等到聽見內院傳來了一個仿佛能掀翻屋頂的歡呼,他頓時忍不住搖頭苦笑了 要是王縉真的看中這么一個愛鬧的丫頭娶回了家去,王家會不會雞犬不寧?話說回來,聽說昨日杜十三娘就是上午在院子里多走了幾步,仿佛還因為一株菊花而多駐足了片刻,她那女兒就耐不住性子要跑出來,日后焉知不會是和崔九娘崔儉玄一樣的毛躁性子?只愿她能學到崔五娘的穩重就好了,只要別和那位崔家女郎似的命運多桀,明珠蒙塵。
崔儉玄和杜十三娘喜得貴女的消息,對于達官顯貴來說并不算什么新聞,但在彼此的親友圈子里,卻是好一番轟動。盡管并不是一胎得男,可崔儉玄既非長子又非幼子,趙國夫人原本對其的希望就是別闖禍就行了,消息傳到東都,想到如今兒子釋褐便得八品官,兒媳又給她生了一個孫女,本打算過幾日上京,也好趕上兒媳分娩的她簡直是高興得無以復加,和崔五娘商量之后,母女倆便決定立刻啟程到長安,好好操辦到時候的滿月禮。
而洗三的時候,崔儉玄因為伯父崔泰之近來身體不好,也就索性在杜家操辦。杜思溫固然是樂呵呵得親自來湊了一回熱鬧,別的親朋好友也是悉數到場,各式各樣的禮物擺滿了一屋子。而在這樣熱鬧喜慶的氛圍之后,杜思溫便笑瞇瞇地把杜士儀拉到了書齋說話。
“你家十三娘都已經是為人母的人了,你這當她阿兄的還打算等到什么時候?”
杜思溫是少有知道他心意的人之一,杜士儀也就并不隱瞞,將玉真公主受金仙公主之托給他做媒的事情如實說了。果然,這位朱坡京兆公在片刻的走神之后,立時哈哈大笑道:“好,好有這二位公主做媒,日后你迎娶的時候,障礙就能少了許多。不過…”
他突然斂去笑容,換上了一副冷峻的面孔:“你想好了,還是不成婚?”
“若是沒有她為人擄劫之事,不等到那位駙馬都尉倒臺,卻也并非無法可想,但如今他既是做得出那般喪心病狂的事情,我就不得不求一個穩妥了。”
“你還忘了王毛仲。”杜思溫卻又加了一句,見杜士儀沉默不語,他便淡淡地說道,“高力士很懂得賣人情,他對我說,當初你上封決杖流姜皎嶺外制書的時候,陛下閱后大怒,又見過王毛仲,遂有貶你之意。若不是后來情勢不同,陛下又已經生了悔意,說不定你這會兒就在嶺南數星星了。十九郎,姜皎得罪,王毛仲卻依舊安若泰山,你知道是何緣故?他很懂得結納該結納的人,如今這位張相國上位,便有他的推手。你被調入麗正書院編書,看似清貴,但卻很難出政績,萬一日后圣人忘記你的時候,他就有可趁之機了。”
這番振聾發聵的話說得杜士儀悚然動容。有些東西他想過,有些卻不曾想過,他畢竟不是杜思溫這樣閱歷豐富曾經站在巔峰的人,所思所慮當然不可能這么深遠。因而,他當即對杜思溫深深一揖道:“還請老叔公教我”
“張說此人雖看似和張嘉貞不同,但也不是能容人的。其實也不止是他,有志獨霸政事堂的宰相,很少有能夠容得下同列的,比如姚崇,比如張嘉貞,也比如張說。宋廣平雖正,但對于自己看準的事,他也容不得外人置喙,所以,他才有此前的罷相。因為罷惡錢,以及息牢訟,都是他最重視的事。”
說到這里,杜思溫為之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據稱王守一為了皇后殿下,最近不顧禁令和僧道往來甚密,此人已經蹦跶不了幾天,你得為自己打算。編書一年半載之后,你一定要求外官。王家女郎你能帶上就帶上,不能帶上,她在京城托庇于兩位公主,沒人敢動他。等到你異日在外站穩了腳跟政績斐然再度入朝,就不再是一介誰都能動的小官,屆時王毛仲也未必能對你如何,風光大婚,誰也不能再對王家如何。更何況…姜皎既去,他獨占天子眷寵,張說這個盟友又入主政事堂,他遲早會得意忘形的。張嘉貞的今天就是張說的明天,而姜皎的下場,未必就不是王毛仲的下場”
此時此刻,杜士儀聽明白了那最重要的一個意思。就如同杜思溫從前不看好張嘉貞一樣,如今也不看好張說,至于王毛仲之流就更不消說了他從此前因姜皎之事險些被貶時就已經打算求外官,卻一直沒有找到太好的機會,而杜思溫這番話就猶如醍醐灌頂,讓他有了更清醒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