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第二日就去了姜家拜訪。
姜大太太正帶著兩個女兒婉君、柔君見裁縫鋪子里的人,張羅著給女兒們做新衣裳,見青云來了,滿面堆笑:“正巧呢,綺羅軒出了新料子,連大內都少見的,恰好送了幾匹過來,我們看了都覺得精致得很,縣主不如也挑兩匹做新衣裳?”
青云聞言便瞥了屋內一眼,果然看見幾個穿著不俗又面生的婦人站在一旁,正屋里原本放置的大方桌與里間的兩張方桌被并攏在一起,上頭放了許多顏色花樣不同的衣料,仔細瞧瞧,其中有好幾種是從未見過的新鮮花色,質地也透著不凡,似乎大內還未有呢。姜大太太給女兒做衣裳,倒是舍得下本錢。
青云自己的衣裳,主要有兩個來源,家常穿的通常是讓身邊的丫頭做,或是交給莊園里專門撥出來的針線上人,比較華麗些的、大場合里穿的,則都是宮內針工局的手筆。太后如今喜歡打扮女兒,她基本不用在這種事上頭花心思。其實依她的想法,之前幾年還要長個子時,換季做幾套新衣裳是免不了的,現在個子都基本固定下來了,還要年年做、季季做,一做做上十套八套,還得件件都下工本,也太沒必要了些,只不過太后堅持,她不好多說什么罷了。在莊園里,她就規定了一季只要做四套新衣裳,相互交換著搭配,省不少錢呢。姜大太太讓她一起去挑料子,她倒是興致缺缺。
“大舅母不必麻煩了。”青云微笑道。“我已做了好幾套新衣裳,連一半都還沒穿完呢,就不必費事了。”
婉君忙上前挽住她的手,笑說:“縣主,若是尋常做新衣裳,我母親也不會多說這一句,世間的好料子,哪里找比宮里更好龖的呢?只是今兒綺羅軒送來的料子著實新奇雅致,雖說母親心疼我們姐妹,想要我們做了新衣裳穿。但心里總有些不安。想著若能把料子都買下來,獻給太后娘娘與公主殿下就好了,又怕太后娘娘多心。”
青云啞然失笑:“哪里就到這個地步?”她看了一眼那幾個面生的婦人:“她們就是綺羅軒的人吧?能拿出來賣的料子,也沒什么好忌諱的。”
其中一名三十來歲。容貌端莊清秀的婦人微笑著上前一禮:“回縣主的話。這批料子里。有四批是鄙店自行織出來的,每一種在世上都僅有一匹而已,珍貴不敢說。難得是有的。只是鄙店家業小,沒門路獻給貴人罷了。原本東家還發愁,不知有什么人能配得上這幾樣料子,聽說姜大太太想為幾位姑娘做新衣,便歡歡喜喜地讓人送過來了,如今又得見縣主,可見這幾匹料子有福,不至于明珠暗投。”她舉止十分優雅,又帶著適度的謙卑,本來極容易討貴太太貴小姐們喜歡的,但青云聽著她的話,卻總覺得不得勁兒。
青云走近桌邊,細瞧了瞧那幾匹料子,質量確實上等,花色式樣都很精致,顏色也不是一味的大紅大綠,鮮艷中帶著雅致,華麗中透著書香。
比如一匹乳白色的絲羅,上頭用各色絲線合著金線織出一朵朵小小的花,仿佛鮮花散落在云霧上,輕輕一展,那絲羅薄若蟬翼,如夢似煙,卻并不透明,摸上去還涼絲絲的,最適合做夏天的裙子,只要再配上一件淡綠紗衫,真是說不出的清新美麗。
再比如,另一匹水墨大花薄綢,其實是用了扎染的原理,卻染得十分細致,如同白綢上開出了朵朵水墨大花,花的顏色卻淡淡地,灰中帶了紫,若做成夏衫或是秋襖,再配一條靜色的裙子,不但顯得穿的人端莊沉靜,還透著隱隱的書香氣,又不顯老氣。
此外,還有玉色細羅上平均散滿了小小的纏枝刺繡花紋,或是純凈無暇的雨過天青色細紗,以及銀絲織就的竹節細白棉布,等等。這家綺羅軒,從前只聽聞是專作大戶人家閨秀婦人的華裳,做工用料配色都十分精致不俗,沒想到居然在衣料上,也有幾分獨到之處。青云一眼掃過去,就知道宮中其實只有其中兩種衣料,別的全都沒見過。
但這些衣料看在姜大太太母女眼中,是難得少見的新奇衣料,看在青云眼中,就只覺得是精致漂亮一點而已。現代社會紡織業發達,資訊豐富,她見過更好更漂亮的,若不是要做衣裳,只怕一些窗簾布,都要比這些精致得多,顏色質地也更豐富。
因此,青云就仍舊用那種淡淡的語氣微笑說:“有幾匹確實挺新奇的,兩位表妹做了衣裳穿,一定很好看。我就算了吧,做的新衣已經夠多啦,太后娘娘也不愛用這些花色,寶云妹妹倒是有可能喜歡,不過她的衣裳,如今盧太嬪都要親自掌眼呢,只怕太嬪會嫌這幾樣料子太過素淡。大舅母還是留給表妹們吧,太后不會在意這些,沒什么好不安的。”
她這話一出,綺羅軒的人臉上就忍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倒是柔君十分歡喜,拍手笑道:“我就知道縣主表姐最大方不過了!”還立刻就湊近了方桌,“母親,如今我總算能挑了吧?四姐姐方才已經挑過了!我保證,絕不會挑她喜歡的花色!”
姜大太太嗔了她一眼:“也不怕縣主見了笑話。”卻沒有阻止。柔君便歡歡喜喜地挑起料子來。青云留意到,她沒有挑那匹乳白色繡花的絲羅,也沒挑水墨花的和玉色的,倒是挑中了那匹雨過天青,這么看來,那幾匹料子是婉君挑中了的?說起來,它們旁邊放的料子,倒是正好搭配得上的。
姜大太太也真是的,女兒都挑過料子了,連搭配方案都出來了。又請她挑做什么?還說要獻到宮里,若有這個心,怎么不把好料子先挑出來?難道打算把女兒挑剩下的獻給太后不成?雖然太后不在乎這些,但也沒這個道理,還不如不獻呢。
青云坐在一旁吃茶,與姜大太太對坐著說話,寒暄幾句,見婉君姐妹都忙著挑料子,或與綺羅軒的人商討要如何做衣裳,便問姜大太太:“聽說您接了五舅母過來住著。今兒怎么不見?”
姜大太太笑道:“五弟妹大約是在路上累著了。一直在屋里歇著呢。縣主若想見她,我就叫人請了她來?”
青云想了想:“不必了,還是我去瞧她吧。有件事,我想要請示她一下。”
姜大太太沒想到她會這么說。原本還以為她會順水推舟說“下回再龖見”的。不由得怔了一怔。還未說什么,便聽得丫頭來報:“五太太收拾了行李,說要回龔家去呢。命人套車。管家已經攔住了。”姜大太太頓時大吃一驚。
青云訝然,瞧了瞧婉君姐妹,她們也都呆住了,似乎有些無拙。她皺了皺眉頭,問姜大太太:“這是怎么了?您跟五舅母吵架了不成?”
姜大太太的臉色有些不自然:“是她誤會了,我這就勸她去,縣主慢坐。”便匆匆帶著丫頭去了。
她沒說讓青云一起去,青云不好跟上,看了看婉君與柔君姐妹,心下一動,笑道:“四表妹繼續挑料子,我跟五表妹說說話。”便拉了柔君到里間去,問:“大舅母到底跟五舅母怎么了?”
婉君人比較細心,不好套話,但柔君卻心思簡單些,她早有意要討好青云,為喜歡的哥哥牽線,又不覺得這種事有什么好瞞的,便捂嘴笑說:“其實也沒什么,母親見融君姐姐年紀大了,還未定下婚事,想為她保個媒,說一門好親。五嬸嬸卻惱了,說她是融君姐姐的養母,融君姐姐的婚事,理當由她做主才是。昨兒鬧了個不歡而散,母親本來還想著,等我們姐妹挑好了衣裳料子,就給融君姐姐也做兩套,到時候送去五嬸嬸那兒,再賠個不是。五嬸嬸見我們家有心,興許就不惱了。誰知她老人家氣性這般大,前兒才搬回來,今兒就要走了。”
青云皺皺眉:“五舅母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你母親給融君說了什么親事?惹得她這樣生氣。”
“當然是好親事啦!”柔君睜大了雙眼,“是戶部侍郎的侄兒,他父親是個五品的郎中,官位雖低些,但他本人已經中了舉人,聽說長相也很端正,又有些才學,品行是信得過的,只是先前因故誤了婚期,拖到如今及冠了還未成婚,一旦說定,年內就要過門了。縣主表姐,我與你說實話,這門親事,原是給我四姐姐看的,若不是她已經說定了別家,我年紀又還小,還未必能便宜了旁支的姐妹呢。融君姐姐雖有五嬸嬸做主,生父卻連個舉人功名都沒有,沒有我母親從中牽線,哪里攀得上這等好人家?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五嬸嬸竟還要生氣!”
她話中隱隱透露出對融君的輕視,青云暗道怪不得姜五太太聽了會惱,但這門親事若真如她所說,倒還不壞,姜五太太真的是因為長房這邊有輕視融君的意思,就白白放棄了這門好親嗎?
青云總覺得這里頭還有內情。
她又問:“你四姐已經說定了人家?是誰呀?”
說起這事兒,柔君就興奮起來:“是徐閣老的嫡長孫!今年春闈高中二甲第四,是全京城公認的少年才子呢!他剛剛考完庶吉士,聽聞也是名列前矛,年未及弱冠便入了翰林院,在本朝可算是鳳毛麟角的俊杰了!”又捂嘴笑道:“母親今兒特地叫了綺羅軒的人來,就是要給四姐姐做新衣裳,預備月底徐家老太太過壽時相看的。我不過是順帶罷了。”當然,徐家壽宴,必然有不少貴婦人光臨,興許她也會被哪位太太奶奶看上,說給自家的好兒子呢。
青云心想,姜大太太說給融君的那門親事,聽著固然是好,跟婉君這樁婚事一比,就有些不夠看了,怪不得她看不上,不肯將女兒許給這位侍郎的侄兒呢。其實她如果真有心要為融君婚事出力,也犯不著把曾經向她女兒提親又被拒絕的人家介紹給融君,堂姐妹間背景家世相差太大,只怕男方也不會樂意,到頭來,難堪的是融君。
倒是閣老家的這門婚事,頗有深意。徐閣老是先帝留下來的三朝元老,對皇帝很是忠心,但年紀太大,在朝廷中已經做不了幾年了,只是他兒子才能平庸,唯有兩個嫡孫比較出色,總算不至于后繼無人。可是以他的年紀,恐怕已經沒法在朝中護著孫子們太久了。若能給孫子娶個太后的侄女為妻,日后也算有了倚仗。
至于姜家,盤算的則要更多些。姜家是后族,也是世家,名聲是夠響的,說出去也能唬人,但從先帝朝時開始,就因為是后族的緣故,一直未能出高官,家族中最高的不過是三品,而且只有一人,還是不掌實權的太常寺卿,其余人等,多數是在地方上任職,在朝中勢龖力很單薄,也因為這樣,他們對長房嫡長子的科考才會格外用心,就盼著能出一位翰林。如今皇帝是正經的姜家外孫,姜家想要再往上踏一步兩步,也是人之常情。徐家在朝野間門生故舊眾多,若能與徐閣老成為姻親,姜家今后在朝中就有了人脈,想要再提拔族人入中樞,就容易多了。
但這種思路,跟皇帝的想法顯然是相反的。皇帝跟先帝都是一個主意,不希望姜家站得太高,權勢太大,以免重演當年羅家之事。
青云心想,她還是跟皇帝弟弟打個招呼的好。姜家與徐家這門親事雖說已經定下,但還未相看,還有可能存在變數。如果皇帝不希望姜家得此助力,那就該早想辦法。
她看了看柔君,心中暗嘆,臉上卻笑道:“這樣的好事,我要跟太后說一聲才行,興許太后聽了歡喜,會賞婉君妹妹幾樣首飾呢。”柔君聽了大喜:“那就更好了,妹妹先多謝姐姐的好意!”
青云笑著拉她出了外間,與婉君說了一會兒衣裳料子的話,柔君還明示暗示地請她去花園玩耍,她沒答應,不等柔君再勸,姜大太太便回來了,臉上還有些悻悻的。青云心中一動,笑問:“怎么不見五舅母?”姜大太太勉強笑了笑:“她堅持要去龔家住,說是不習慣我們家的屋子,我也不好多勸,只得由得她去了。”
青云不動聲色,陪她們說了一會兒話,便告辭回家去了。
她派人去打聽那位侍郎侄兒的情形,既然姜五太太會為這門親事生這么大的氣,興許他有些不妥之處。
消息還未打聽回來,杏兒便過來報說:“縣主,尺璧來了。”
青云怔了怔:“她來做什么?”尺璧離開都有大半年了,一直沒有消息,她都快把這人給忘了呢。
杏兒抿了抿嘴:“她說,她的婚事沒成,周家背信棄義,想要請縣主為她做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