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陽氣壯,張黎生打開古宅沉重木門后,鴰窩村山民們沒有多少顧及的第一次走進了傳說中的‘張家老宅’。
由于地處山村山腰凹陷處,古宅常年不見陽光,踏進院子就徒然讓人覺得溫度一下降低了不少,但隨著進門的人越來越多,漸漸也就不再顯得那么陰冷了。
陶獵林走進古宅后,打了個寒顫,哆嗦一下后強打精神開始吩咐村里的后生做事:“把山蟲子阿爹的大體抬到堂屋正中,那啥冰棺我們包下了,一會找我算賬。
二木你把那供桌上的粗香點上,再去你七叔家取一塊新排位,刻上‘黎山巫仙張脈道巫山君’送來,記著是‘黎山巫仙張脈道巫山君’千萬莫錯了。
土狗、羊雉、巧弓去井里打上幾桶水來,把里外屋的門都擦擦…”
在苗圩古老習俗中,‘山君’這個稱呼在獸為虎,在人為‘巫’。
當然這里的‘巫’現在已經演變成了‘神漢’的意思,而且這樣的尊稱也只在死后才會使用,那些十里八鄉都受信奉的神棍,活著時通常都被叫做‘老漢’。
聽到陶獵林的吩咐,鴰窩村村民中的年輕人開始在張家老宅中忙碌起來,而村民中的年長者則紛紛散去,回家燒火做飯。
所有人都有事做,只有張黎生在堂屋無所事事的站著,不過粗麻毯子取來后,他就有了自己的事情,那就是跪在冰棺旁謝客。
苗圩治喪,廣納千客,無論認不認識主家,只要客人上門,主家就要待客,通常就是喪家男丁叩首,再招待一頓九葷九素的苗圩宴席。
喪期五日,張黎生每天從早到晚十幾個小時跪在阿爹尸首前叩謝賓客,累得臉色異常憔悴,而來賓除了少數鄉親,竟然大部分都是來山村的旅行者。
能欣賞到真正的苗圩葬禮讓游人們異常興奮,甚至有些自由行的驢客特意延長了假期,專門留在鴰窩村,等著張道巫下葬。
至于在古宅幫忙治喪的鴰窩村鄉親則漸漸覺得‘張家老宅’變的平淡無奇起來,人最畏懼的便是未知,神秘面紗揭去,這里也就是一棟老舊宅祉而已。
好不容易終于到了治喪的最后一天,下午時分,鴰窩村全村成年男女幾乎聚齊,再加上看熱鬧光景的游客,將張家老宅塞的水泄不通,就連外面的石板路上都站滿了人。
主持下葬儀式的是肩膀上披著紅布包毯的陶獵林,他低頭盯著手機在吉時即將到來時抬起頭,打開話筒吹了吹,聽到‘呼呼’作響擴音正常,便大聲說道:“莫吵了,莫吵了。
吉時已到,送張山君上…”
陶獵林說到一半,突然看到擁擠的村民自動讓出一條路來,穿著一身純黑苗裝的老村長田九十施施然的向自己走來。
“九十爺你,你,你咋來了…”
“道巫阿弟最后一程,我當然得來送下哈,”張道巫治喪期間一起都沒露面的田九十嘆了口氣,從目瞪口呆的陶獵林手中拿過話筒提高聲音道:“吉時已到,老漢田九十送張道巫山君上路。”
說完他又把紅布包毯從陶獵林的肩膀取下,蓋在了冰棺中的張道巫尸首上。
死者裝裹上身,頃刻間請來的吹鼓手鼓樂齊鳴,幾名粗壯的中年苗圩婦人將張道巫的尸骨小心的抬起來,放進了一旁的木棺材里,又用棺材蓋把棺材蓋上。
跪著的張黎生踉踉蹌蹌的從地上站起來,從木錘象征性的砸了一下棺材蓋上粗大的鐵釘,然后便有穿著苗裝,頭纏黑布的壯漢開始分四角,把棺材蓋上的十六根鐵釘釘死。
古宅院子里看熱鬧的游人中有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無精打采的看著壯漢用大錘敲打著粗粗的鐵釘,對同伴低聲說:“三哥,這和我們華族發喪不是大同小異嗎。
我還以為這些苗圩人會殺個狗熊、野豬血祭啥的,沒想到除了不燒人火葬,一點稀罕都沒看到。”
想看稀罕還不簡單,看看那間堂屋祭桌上面墻壁上掛著的‘雕石單面蟲紋鬼面’。
要是真品的話,去索斯比年度拍賣會,都不一定能找到石工這么精巧的古董巫蠱面具。”他高壯,留著略腮胡子的中年同伴,笑笑低聲回答道。
“那不值了大錢了,三哥,你仔細瞅瞅是不是真的!”眉大眼的年輕男人精神一震,來了興趣。
“倒也值不了天價,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藏家就認瓷器、木器,青銅器、錫器都不好出手,更別說石器了。
不過扔著賣,50萬美刀也是必然能到的,如果捂上幾年,風水輪流轉,石器突然走了俏,那前面加個一,后面加個零也不是不可能。
嘖嘖,這紋路、這刀工,這品相簡直可以說完美!”
“50萬美刀前面加個一,后面加個零那,那不就是一千五百萬!
三,三哥,三哥,這等于是白撿啊,也甭看真假了,咱順走了就是。“
“這里是苗地,還是小心點的好,靈牌上寫著‘山君’,這戶人家也不簡單吶。”在川西曾經做過幾年文明走私買賣的三哥,語氣慎重的說。
“啥山君,那都是封建迷信,咱是干這行的還不明白,沒想到干完一趟‘大活’,順便歇歇能遇上這好事。
三哥,咱倆加上‘鐵絲’今晚弄著一票,明早走人,那還不是妥妥的。”
“東西是好東西,但一切都要從長計議。
這種事情急不得,對了大眼,這兩天住的農家樂里那個老想和咱們耍錢的房東叫什么來著,今晚套套他的話。”
“他是開貨車往城里運山貨的,大名不知道,我聽他媳婦老‘二木’、‘二木’的叫他,今晚咱就套他一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搓著手說。
高壯,留著略腮胡子的中年游客點點頭,不在講話,目光也從古宅堂屋墻壁上掛著的鬼臉石面具上移開,仿佛什么都未發生,只是目光里流露出的貪婪顏色卻久久不散。
這時裝殮張道巫的棺材上的鐵釘已經釘死,從十里八鄉專門請來的杠頭們已經用木杠、麻繩抬起了棺木。
他們齊聲唱著:“有客走,有客走,誰不是人間客一位…”的喪歌,搖搖晃晃看似危險,實則很有規律的齊步向門外走去。
棺木一動,擁堵的人群紛紛避讓,張黎生心神不寧的跟在棺木后,心里一會想到死去的阿爹,感到一陣刺痛;
一會想到鉆在地下淺土中的巫蟲青紅,千萬不要被喪客踩死;
一會又想到自己以后不知還該不該繼續上學,也許拿著幾十萬的補償款,埋頭苦修巫道是個更好的選擇。
吹鼓手吹著山野苗調,在最前面引著發喪的隊伍走過石板路,順著鴰窩村西邊村口一個極不起眼的山徑攀沿而上。
山路曲徑幽深,樹木由密至稀,上到兩三百米,便光禿禿一片,連個借力歇腳的地方都無法找到,如果不是抬棺的苗圩青壯都是輕車熟路的老手,恐怕早就從小徑上跌了下去。
慢行了十幾分鐘,送葬隊伍終于來到一處山巒自然斷裂形成的平臺上。
那平臺巨大無比,三面被群山峻嶺包被,一面臨著一條奔騰大江。
臨江一面的山巒平臺上,密密麻麻迭放著成百上千的木棺,這里就是鴰窩村山葬之地。
苦苦等候的獵奇心終于在最后時刻得到了巨大滿足,一些氣喘吁吁的游人開始興高采烈的拍照留念,有些平板計算機帶有衛星網絡的西方人,甚至直接開始更新自己的個人主頁。
鴰窩村老村長田九十雖然身體強壯,但畢竟是風燭殘年的老人,爬不得高山,來不了‘葬地’,憋了一肚子氣的陶獵林此時又再主事。
在山巒平臺上陰沉著臉,他朝舉起相機、平板電腦的游人大聲吼道:“我先說下哈,山葬百怪千鬼隨行。
你們這些看熱鬧光景的最好還是本分些,要不然觸怒了鬼神,那可是誰都保不了撒,非死即傷!”
聽到他的警告一些游人臉色一變,不自覺的放下了手中的數碼產品,有些人卻麻木不覺,只是臉上興奮的表情少了一些。
對于不聽勸阻的游客,陶獵林也沒有其它辦法,畢竟按照苗圩人的習俗,喪事中‘外客’最為尊貴,行事百無禁忌。
他只能臉色一正,莊嚴的大步走到張道巫的木棺前,拉長音調似唱非唱的說道:“成禮、成吉、此時大善,放棺敬禮,山君歸位!”想要盡快結束喪事,好方便趕走這些褻瀆先祖‘葬地’的游人。
聽到陶獵林的吩咐,抬棺的青壯齊聲應了一個:“諾。”字,搖搖晃晃的把張獵林的木棺抬到了山巒平臺臨江一面最靠東的一排棺材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