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一名四十多歲,肩上背著二級警司警銜的矮胖警官走到車隊前,敲敲第一輛貨車車窗,卷著舌頭用土話問道:“老鄉們這多人,是去哪哈?”
“去縣城,迎‘人’吶。”坐在第一輛車副駕駛的陶獵林搖下車窗,本著臉回答說。
“迎人…”二級警司一愣,隨后醒悟過來這些苗民是去拉死人回家,本來就坎坷不安的心情又‘咯噔’了一下:“城里正要舉辦咱佢縣第三屆‘山嵐國際旅游節’,這多人站貨車上進城,就怕影響不好。”
“影響不好鎮上還給派客車咋地。
警察同志實話告訴你,我們去迎的就是旁邊這娃的阿爹,叫張道巫,張是鴰窩村地‘張’。
我們今日不迎,明天恐怕去縣城地就不是這些人了。”
二級警司是大木鎮派出所所長宋興和,本是佢縣城里人,并不知道“鴰窩村地‘張’”有多厲害,但聽陶獵林的語氣,看看數百苗民不善的目光,他卻很明白眼前這事,絕不是自己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官能阻攔的了的,就算阻止的了,付出的代價也一定得不償失。
“那啥,咱鄉親注意點影響撒,”宋興和想了想了,便自認倒霉的讓手下民警將警車移到路邊,訕笑著說。
“那是,我也是當的干部咧。”陶獵林點點頭,搖上車窗,車隊繼續行進。
目送車隊走遠,宋興和馬上掏出手機,撥通了縣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長的電話:“梁局,我大木宋興和,有個事向您匯報一下…”
派出所長向公安副局長匯報;
公安副局長向局長匯報;
之后掛著縣政法高官的佢縣公安局長,先向縣高官匯報后,又撥通了縣長的電話,于是在書記、縣長的親自過問下,很快事情的原委便被搞的清清楚楚。
等到鴰窩村的車隊行駛到佢縣中心人民醫院大門前時,分管維穩的佢縣縣委副書記郭國興,早已經在交警大隊大隊長滿長生、金道出租車公司董事長禾道林,佢縣華壽財險公司總經理徐繁茂的陪同下,等在了那里。
這樣的事情在華國內地縣市幾乎不能想象,但在少數民族聚居區域,尤其民風彪悍的川西苗地,最近幾年卻十分常見,以至于在這里工作的一些干部,很懷念以前沒有互聯網的日子。
明明早知道等在醫院門口的那群人中很可能有著縣里的領導,但陶獵林拉著張黎生走下貨車后卻沒有任何表示,反倒是郭國興主動走過來,一臉關切的問道:“你們就是鴰窩村的陶獵林同志,和張黎生同學吧?”
“我是陶獵林,您是?”
“我是咱們佢縣縣委副書記郭國興。”
“原來您就是郭書記,哎,瞧我這腦子,我在咱縣新聞上經常看到您,這,這,您可比電視上還顯得年輕多了。”
“老嘍、老嘍,分管維穩工作后,成天吃不好,睡不著,老嘍。
獵林同志,你一看都是實在人,咱就明人不說暗話了,我也是苗圩人,對咱苗圩迎送死者的風俗非常尊重。
可是現在真是特殊時期,咱縣第三屆‘山嵐國際旅游節’馬上就要開幕。
黨尊重全國各個少數民族傳統習俗是國策,可經濟發展也是重中之重的大局,和咱們普通百姓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
“我曉得,郭書記,我都曉得,可事情不解決,我也不好做主讓鄉親們回去撒,我,我…”
看到陶獵林為難的表情,郭國興笑笑說:“你放心老陶,我也不讓你作難。
徐經理,徐經理把保險公司的賠付款拿來。
禾經理,咱金道公司的慰問金也準備好了吧。”
聽到縣委副書記的招呼,徐繁茂馬上笑呵呵的快步上前,從西裝內兜里取出一張建設銀行的轉賬支票,遞上去說:“郭書記,保險賠償金總共五十萬,這是轉賬支票,票到付款,是按縣里出租車一般投保金額最高額度賠付的。”
郭國興點點頭,又看看跑過來的禾道林。
“慰問金我們準備了十五萬元,雖然不多,但這也是我們金道公司的一點心意。”肇事出租車掛靠的金道出租車公司董事長禾道林,打開手包,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苦笑著說道。
本來這次致張道巫死亡的交通意外,死者本身橫穿馬路,負有一半的事故責任,家屬能獲得個三、四十萬的保險理賠就很不錯了。
可現在不僅保險公司要全額賠付,自己也要無緣無故的拿出十五萬塊錢做‘慰問金’,禾道林當然肉疼,可他知道這筆錢還非出不可,否則一定釀成所謂的‘民族沖突’,恐怕自己的公司都要關門大吉。
郭國興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后,不看陶獵林,而是看著旁邊干廋的張黎生,語氣沉痛的說:“張黎生同學,對你痛失親人的遭遇,叔叔也感到很難過。
現在已經責令事故相關責任人盡最大的可能性對你做出了補償,如果你還有什么其它要求,只要合理,可以再提。”
他是縣委副書記,又兼著正處級的旅游開發區主任,這種級別的干部在北平、申城那樣的特大城市也許不算什么,但在佢縣這一畝三分地上,卻真正是跺一腳縣城都要有點動靜的人物。
再加上郭國興自己也是苗圩華姓出身,所以只要在道理上先發制人的站住了腳,就不怕別人再興風作浪、無理取鬧。
出乎郭國興意料的是,少年卻沒有表現出想象中那樣受人教唆的痛哭流涕、討價還價,而是頭也不抬的低聲說:“阿叔,我今天就是來迎回阿爹尸骨地。
他翻欄桿被車撞了,不怪別人,補償多少都成,我就是來迎回阿爹尸骨地…”
世人性格高尚的圣人少,窮兇惡極的罪犯也少,多的是善惡交雜的普通人。
而普通人的情緒很容易受到周圍事物的感染,虛情假意和真情實意有時候也就是一念之間的轉換。
聽了張黎生的喃喃回答,看著眼前這個稱呼自己‘阿叔’,失去父親,低著頭,身體干廋的少年,本來事件有了圓滿結果,應該放下心中大石的郭國興,心里卻突然覺得一酸,想到了自己差不多大年紀的兒子。
“阿崽莫這么講,你以后還要生活,多補償些錢,上高中、大學、研究生就都有了著落。
學成后,有好出路,為國家做多貢獻,這才是正道,也讓你死去的阿爹心安。”他從徐繁茂、禾道林手里取過支票、現金,塞到張黎生手中說道。
雖然還是套話、空話,但語氣卻顯得和之前有了很大不同。
說完之后,看了看張黎生還是低頭不語的樣子,郭國興嘆了口氣,竟翻了翻自己的衣兜,拿出幾百塊錢,也塞到了少年手中,又說:“阿叔也是拿工資吃飯,這點錢不多,給你娃買個上學的本本,好好學習。”
“郭書記,這,這弄啥呢,這,這不中…”一旁的陶獵林張口結舌的說道。
“老陶,我給孩子的錢,你莫講話。
娃娃阿爹沒了,可憐的很,”說到這里,仿佛自己把自己感動了一般,郭國興的眼圈慢慢濕潤了:“以后有了難處,你盡管帶他來縣委找我…”
‘嚓嚓嚓嚓…”這時旁邊突然響起一陣快門閃動的聲音,原來是郭國興的隨行秘書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只相機,將這感人的一幕拍攝了下來。
郭國興微微一愣,本能的就想要制止,可轉念想想,卻什么也沒說,反而多余的摸了摸張黎生的頭,臉上露出親切又感傷的表情。
快門自然又是一陣‘嚓嚓”閃動…
本來可能造成騷動的迎送尸骨事件,就這樣變成了一幕感人至深的,縣委領導關心苗圩孤兒未來成長的正劇。
有了郭國興的關照,縣中心人民醫院不僅免收了張道巫的搶救費用,還聯系關系單位佢縣火葬場專門派出一輛帶有冰棺和小型發電機的運尸殯儀車,把他的尸身送回了鴰窩村。
總之迎回張道巫尸骨的事情從頭到尾都進行的很順利,但當眾人回到山村也還是到了下午兩點多鐘。
車隊中第一個下車的是張黎生,他站在石板路上,呆呆看著青壯鄉親連著冰棺一起抬下阿爹尸體,麻木不覺的想了想,突然將抱在胸前的裝著十五萬慰問金的紙包遞給陶獵林說:“阿獵叔,我啥也不懂,阿爹的喪事就勞你操心了。
這些錢你拿著用。”
“錢哪用這老多,”陶獵林嚇了一跳,從紙包里點出三迭百元大鈔回答說:“三萬齊齊地,難道鄉里鄉親賣豬賣羊會像宰外地人那樣宰你,再說現在城里的超市啥東西沒有。
多余的錢你拿回,等你阿爹喪事辦完,我領你去城里存上。”
“嗯。”聽陶獵林這么說,張黎生也沒多推遲,接過了他遞回的十二萬塊錢,之后默默陪著收斂著張道巫的冰棺,回到了自家古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