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諸葛亮還要爭辯,王羽擺一擺手,問道:“孔明,你會不會也覺得青州和遼東很像?”
“唔?”這一問有些突然,以諸葛亮的機變,仍然想了想,才點點頭道:“是有點…”
豈止是有點,兩邊的很多政策簡直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一樣。抑制豪強,均分田地,重視教育,尚武,甚至連對航海的態度都差不多。如果一定要說區別,那就是青州做得更徹底,成果也更大。
想到這里,再結合王羽一直強調的遼東威脅論,諸葛亮不由有些疑惑,難不成這二位真是師兄弟,所以彼此之間一定要爭出個高低上下?
“言不由衷了啊。”王羽不知道諸葛亮的聯想力這么豐富,但看他眼神,也能知道他這話不是出自肺腑,“可能有人覺得,正是因為很像,所以本將才一定要將遼東勢力提前扼殺,但說心里話,本將的心胸雖然不寬,但也沒那么狹隘。”
他豎起兩根手指,沉聲說道:“遼東的威脅主要在于兩點,公孫度的野心和遼東水師!”
“何以見得?”諸葛亮的眉毛擰成了一團,王羽一直在說公孫度野心不小,但后者頂多就是在遼東打打烏桓,欺負欺負高句麗和三韓,也沒見他真的做出什么有往中原靠攏,意圖加入爭鼎行列的舉動啊。
諸葛亮不加掩飾的將半信半疑的心情擺在了臉上,覺得王羽還是緊張過度了。
“青州、遼東兩家交惡,應該是從海貿之中的分歧開始。孔明你應該也知道,沖突一開始屬于無心之失,但演變起來,卻是愈演愈烈,你有沒想過,根由在哪里?”
諸葛亮發現,不知為什么,和自己探討問題時,主公特別喜歡用這種提問的方式。他倒是不排斥,因為這樣的對話方式很有利于思考,只是這種特別待遇讓人覺得很奇怪罷了。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
青州海上主動渡海去遼東,是因為遼東的船隊裝載量有限,而且一年只來兩趟,滿足不了商人們趨利的需求。
太史慈東渡的意義,遠不止開疆拓土那么簡單,那是個信號,告訴所有青州人,一個嶄新的航海時代來臨了。最富有勇氣和冒險精神的那些人感受到了王羽無形的號召,紛紛追隨在他身后。
三韓和倭島的航線還在探索摸索階段,航海技術也不夠成熟,只有具備官方身份的人才有資格和能力去打先站。往江南的航線與傳統的航海模式差不多,只能沿著海岸行進,無法發揮青州新式海船優異的性能。
所以,遼東和幽州,就成了擺在青州海商面前最有價值的目標。
測量位置的六分儀,還遠未達到全面普及的程度,以諸葛亮所知,在主公召集的那批陶瓷工匠搞定所謂的玻璃之前,六分儀是怎么也不可能普及的。
而青州的海商又都是個人行動,從那里出發的都有,注重的是時間和效率,不可能專程跑到東萊出發,沿著既有的航線去東沓港和遼東官方交易,于是便有了令公孫度深惡痛絕的走私行為。
一開始,柳毅向負責海貿的糜竺提出交涉時,后者認為沒什么大不了的,商人們風里來,浪里去的,還不就是圖個利潤?
就算是走私,海貿的大頭還是會落在公孫度手里,畢竟他自己擁有船隊,能做出的貿易量,比那些在海邊撞運氣的豪強多得太多。而青州這邊,反正有稅收,客觀條件又是如此,糜竺也不覺得有必要和可能禁止海商的這種行為。
但遼東的反應卻很大,抗議不果之后,柳毅沒什么表示就走了。但僅僅隔了一個月,成山角的崗哨就回報說,發現遼東的船隊通過,吃水都很深,應該是貨船。很顯然,遼東這是有意繞過青州,直接去徐州乃至江南尋找新的合作伙伴了。
糜竺一下就緊張了起來,將這件事上報給王羽,詢問對策。
也正是從這時開始,青州的將軍幕府才意識到,原來大家將遼東當成青州的附屬勢力是一廂情愿了,公孫度似乎也不是安分于在遼東當個土豪的鄉巴佬,他也是很有脾氣的一方霸主。
這個時候,如果青州方面放低姿態,采取點補救措施,未嘗不能消弭隔閡。但那幫子百戰百勝的悍將雖然在王羽面前很乖很老實,對外的時候卻一個比一個囂張,哪肯向偏遠地區的一個小諸侯低頭?
何況,在海商大規模興起之后,海貿利潤也是節節攀升,誰會為了顧慮公孫度的心情,就加些條條框框來限制啊?
實際上,王羽對海貿的重視,也不僅僅是看重利潤,他更看重的是海商們的歷練。相較于風高浪急的東海、南海,渤海就像是個平靜的洗澡盆一樣,就像是西方的航海家們,也是在地中海磨練了很多年之后才走向大洋,華夏的航海業,同樣要有個漸進的過程。
“所以,這件公案很難說誰對誰錯,只能說各有各的利益訴求。公孫度沒能力整合遼東的商貿,那他就只能少賺點,總不成咱們這邊降低規格,刻意去迎合他吧?”諸葛亮如是回答,旋即又疑問道:“可這和您對遼東的處置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而且關系很大呢。”王羽不賣關子了,直截了當的說道:“遼東歷年海貿所得甚厚,然則,以張方在襄平所見,公孫度自身的用度卻非常節儉,除了發妻之外,不蓄滕妾,不養奴仆,所得全都投入到了軍備之中…”
王羽掂著手中的信,笑容微冷:“子義的信中說的很明白,遼東的大型戰船超過了百艘,中小艦只不計其數,軍中兵甲雖多是舊物,或制作粗糙,但甲胄的裝備率卻是極高,更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近衛輕騎,極擅奔襲作戰…孔明,你這么聰明,難道就沒有什么聯想?”
“主公的意思莫非是…”諸葛亮緊蹙著眉頭,若有所悟,卻還有著一些遲疑。
在來青州之前,諸葛亮從未將海洋與軍國大事聯系起來過,海洋給他留下的印象,只有少年時吃過的那些海鮮。
直到來了青州,看到了王羽以大魄力,幾乎可以說是用縱馬狂奔的速度,將整個青州推動著進入了海洋時代,他才漸漸觸類旁通,對海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即便如此,在王羽做出決策之前,他也未曾想過,海運竟然能為數萬人的軍隊輸送補給,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都不到的水手替代了民夫,船只替代了車馬牲畜,打造出了一條更快,消耗更小的生命線。
現在,更先進的理念來了。
聽話聽音,主公的意思顯然是在說,公孫度雖然僻處遼東,但始終惦記著來中原爭雄,甚至還為此做出了海上運兵,萬里長途奔襲的準備!
這是諸葛亮從前絕對無法想象的一件事,但現在看看,還真有這種可能,至少技術上是行得通的。他甚至都找不到理由為公孫度開脫,早在王羽入主青州之前,公孫度就曾派遣官吏和少量兵員渡海,在東萊設立了營州。
以實際情況而論,若是中原大戰正酣時,青州調動全部力量與曹、孫鏖戰,公孫度悄然渡海而來,在利津一帶登陸,三千精騎奇襲高唐,成功的幾率可不是一般的高。
高唐之盛,倚仗的本就是河、海之利,因為處在青州腹地,王羽建城時用的又是開放式的風格,在平時還好,戰時的防御可說是幾近于無,就像這次北征一樣。
而將軍府中,卻從來沒人提過,要針對這方面做出布置,可以說是個巨大的盲點,連向來以思維縝密而著稱的諸葛亮自己都不例外。
這個不算是疏忽的疏忽,讓諸葛亮汗流浹背,心中暗叫僥幸,同時又在懷疑,公孫度只是有這個能力,未必能想到這么做,就算真有這個概念,只怕也是很模糊的。他那些準備,很多都是在主公入主青州之前就開始進行的,完全不能說是針對青州。
那么,主公到底是如何料事在先的?
王羽神秘一笑,不解釋了。
不是他不想解釋,而是他沒辦法解釋。歷史上關于公孫度的記載不多,王羽只記住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發生在曹操在幽州斬殺袁譚,展開東征,追擊袁尚之前,老曹曾以高官厚祿招撫公孫度。當時曹操已經擊敗了袁紹、袁術、劉備、呂布等諸多強敵,江東小霸王孫策也死了,只剩下荊州和西蜀等地尚未臣服,形勢非常有利,按說招撫也就是走個形式罷了。
結果,他送去的印綬被公孫度直接扔到了倉庫里。
更有甚者,在拒絕了曹操的招撫之后,公孫度還擬定了一個計劃,他認為曹操遠征在外,鄴城空虛,他想以一萬騎兵,三萬步卒突襲鄴城,切斷曹操歸路,進而奪取天下。
王羽所以能記住這兩件事,是因為看書的時候他覺得很可笑,赤壁之戰前的曹操多牛啊,打敗了那么多高手,區區公孫度也敢妄想與之爭鋒,這不是螂臂擋車么?
況且,公孫度的計劃從軍事常識看來,也很扯淡。
曹操在遠征不假,但他的大軍就在幽州,一方面阻斷了遼東和鄴城之間的道路,另外他離鄴城的距離也比公孫度近,這還談什么突襲?
等真正接觸到公孫度和遼東,王羽才恍然大悟,原來早在三國時代,華夏就已經有人策劃著來一場逆轉戰略態勢的登陸戰,借助海上優勢,在敵后開辟第二戰場了。
驚嘆之余,公孫度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一下子就超過了劉備、袁術,成為了和曹、孫、董比肩的心腹大患。
歷史上,公孫度在拒絕曹操招撫后的同年,便因病去世了,所以他的桀驁和突襲計劃都變成了千古笑談。但歷史上曹操打到幽州,是在建安年間,現在卻還只是中平五年,離過公孫度病死還遠著呢。
這才是王羽不顧時間上的耽擱,也一定要徹底解決遼東問題的原因。這些理由當然不足以為外人道,好在王羽是主公,也不需要事事都向手下交待清楚。
諸葛亮眉頭皺著,但心理上卻接受了王羽前面的解釋。
斂財有術卻不喜奢華,這本身就是野心勃勃的明證。
曾經有位皇帝,問立了大功的功臣,說愛卿立了這么大的功勞,寡人該如何賞賜你呢?那功臣回答說:臣只愛良田豪宅美女,請陛下多多賞賜。皇帝一聽,樂了,也放心,覺得這是個好同志,沒有造反的嫌疑。
這就是所謂的功臣自污,是保命的不二良方。
反過來,這要是公孫度,那就完了。皇帝一瞅,這貨這么能賺錢,還把錢都花在部隊裝備和海軍身上了,這不是要造反是啥呢?
從這個角度來解釋青州和遼東的關系,倒也說得過去。
“不過,您為談判做的準備,似乎太…不靠譜了吧?”思來想去,諸葛亮還是沒忍住,終于是吐了個槽。
如果說王羽在戰略層面對遼東算是如臨大敵,鄭重以對,在兩個月前開始就做的談判準備,就只能用亂七八糟來形容了。反正諸葛亮是看不出,王羽準備的那些東西,到底對說服野心勃勃的公孫度有什么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