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在南嶺縣老百姓當中,還是有著良好的口碑的,他為幫賣核桃的老農懲處過城管,為普通的村婦向大通公司討回過公道,為救孕婦抬著擔架趟過通天河,為了全縣人民走上脫貧致富的道路東奔西走嘔心瀝血…
楚天舒朝食堂走去,他目視前方,腳下的步子沉重而緩慢。
白存禮跟在他的身后,奇怪的是剛才混亂的場面,漸漸地平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天舒的身上。
楚天舒來到食堂門口,喊道:“我是楚天舒,里面的人把門打開。”
戴貴清的臉出現在破碎的玻璃窗前,他耷拉著腦袋,有點像霜打的茄子:“楚書記,你來了…”
楚天舒的表情十分嚴峻,他說:“戴院長,你看看,改革剛剛起步就出了這種事情,讓縣委縣政府多被動啊,毫無疑問,衛生院的管理上肯定存在漏洞。”
“楚書記,我也沒想到,孩子只是外傷,完全不會致命的。”他低下頭,滿臉沮喪,可憐兮兮地說:“我敢用人格保證,衛生院的治療方案沒有問題。”
“事故原因我們以后再來分析。”楚天舒嚴厲地說:“誰是主治醫生,你和他一起出來。”
村民在高個子的帶領下,紛紛怒吼道:“出來,滾出來。”
戴貴清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懼之色。
“戴院長,事情已經出了,就必須正確面對。”楚天舒說:“不管你們有沒有責任,有多大責任,孩子死在了衛生院,你們不該向他的遺體鞠個躬,向他的家人認個錯嗎,出來吧,我保證你們的安全。”
鐵門從里面打開了,戴貴清和霍啟明低著頭從里面走了出來。
這時,十幾個頭上戴著白色孝帽,身披白布的男女老少一起往前撲,二妮子沖在了最前面,她舉著棍子,邊沖邊哭邊喊:“你們這幫壞家伙,還我弟弟。”
頓時,那些悲慘的罵聲、哭聲、叫聲直沖楚天舒的耳朵,悲傷的場面讓他有些吃驚,自然他也是第一次處理如此棘手的大事,他看看這些向他哭訴的人們,哭聲震得腳下有些晃動,場面異常緊張悲涼,好像一枚炸彈,隨時可能爆炸。
楚天舒突然覺得涼涼的液體從鼻翼兩旁流了下來,到嘴角時,他覺出了苦澀,他感到自己身上有多么重的擔子啊。
楚天舒在市國資委的時候,曾經處理過儀表廠下崗工人的“聚眾鬧事”,也親眼目睹了張偉死在了他的懷里,然而,當時大多數的下崗工人是站在自己一邊的,但是今天,這么多的老百姓成為了他的對立面,這多少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但他知道,無論如何都必須穩住局面,要穩住局面,必須盡快疏散群眾,安撫死者家人。
想到這里,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的心臟就是不聽他的指揮,像脫了韁的野馬一樣狂奔著。
楚天舒擋在了戴貴清和霍啟明的面前,杜雨菲也沖了過來,攔住了舉著木棍的二妮子,三十多名警察蓄勢待發,只等著一聲令下,沖上前保護楚書記和杜局長。
“鄉親們,我知道你們傷心難過,有滿肚子的怨,滿肚子的氣,如果你們非要發泄的話,就沖我來吧。”說完,楚天舒面向憤怒的人群,深深地彎下了腰。
杜雨菲站在楚天舒的身邊,手里摟著二妮子,也把腰彎了下去。
白存禮如同木偶一樣,跟著楚天舒彎下腰。
戴貴清和霍啟明,以及陸續走出食堂的醫護人員也彎下了腰。
余乾坤、許彬等一眾鎮干部也齊刷刷地鞠躬。
只有警察們肅立在一旁,嚴陣以待。
這個九十度的深躬太長,太久。
哭聲更響了,不僅僅是那些身披白布的家屬,在場的村民都在嚎哭,抽泣…
楚天舒終于抬起身子,一步一步往門診大樓走去,身后,跟著一群干部和醫護人員。
王永超和馬國勝抬著花圈走向了隊伍。
柳青煙拿過來一包黑紗,逐個遞給隊伍中的每一個人。
以楚天舒為首的一支吊唁隊伍往前走去。
他們個個右臂戴上黑紗,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人人臉上都掛著悲傷,在熱氣蒸騰的高溫下,個個汗流滿面,他們抬著花圈,在眾多奇怪的目光中往前走去。
村民們并沒有阻止他們,也沒有為難他們,甚至自行讓開一條道,盡管群眾對他們還充滿敵意,盡管村民們還準備進行一次血戰,但是,當他們看到這樣一支懷著沉痛心情前來吊唁的縣鎮領導和醫護人員,頓時靜了下來,被眼前的真誠景象感動了。
南嶺縣以前發生過多次大規模的群體事件,也曾經死傷過人,縣鄉領導威脅恐嚇唱過紅臉,這個可以有,好言利誘唱過白臉,這個也可以有,而像今天這樣,縣委書記親自帶隊吊唁,這個真沒有,從來沒有過。
走到門診大樓門口,幾個身披白布的女人跪在了隊伍面前,哭聲震天,場面悲傷而雜亂。
白存禮看看楚天舒,正要開口呵斥,楚天舒看都沒看他一眼,擺了擺手。
“楚書記,孩子死得冤哪。”
“楚書記,都說你是青天,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楚書記,你說,血債是不是要用血來還。”
楚天舒蹲下去,拉著兩個女人,說:“大嫂,你們快起來,天氣這么熱,請大家一定要冷靜。”
門邊兩側和橫梁上,冰冷的白色幔布在熱氣蒸騰的微風中搖晃著,似乎向來人訴說死者靈魂的憤怒和冤屈。
楚天舒第一個邁腿上了臺階,突然一個男子擋住了他。
戴貴清趕快跑過來,還沒說話,就被幾個頭戴白布的人揪住衣領,拖到一邊,推來搡去。
戴貴清雙手抱著頭,一言不發,任憑村民們發泄。
鎮黨委書記薛占山帶著幾名婦女干部一直守在了死者家屬身邊,這會兒才走出來,還沒來得及與楚天舒打招呼,便忙著上前阻攔推搡戴貴清的那幫人,要不是他攔得快,瘦弱的戴貴清早被他們打倒在地了。
楚天舒知道,小男孩的遺體此刻一定就放在候診大廳里,村民們的情緒完全可以理解,只是當他看清攔在面前的這個胖子,正是上一次帶頭用卡車堵門的食堂管理員老錢,便感覺十分的奇怪。
在看推上躥下跳搡戴貴清的一幫人,雖然披麻戴孝,但是穿者打扮和說話的語氣與其他的村民完全不同,他們兇神惡煞面目猙獰,一看就不是憤怒木訥的農民。
“請你讓開,我們要進去向孩子鞠個躬。”楚天舒的聲音悲涼而堅定。
老錢無動于衷。
杜雨菲逼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老錢心理上抵不住了,退到了一旁,推搡戴貴清的那幫人也住了手。
楚天舒和杜雨菲隨即走了進去。
白存禮低著頭進了大廳。
一行縣鎮干部和醫護人員也跟著進到大廳里。
候診大廳已經被改成了靈堂,披麻戴孝的人一大群,一幅黑白遺像高掛著,楚天舒抬頭看清楚遺像上的面孔,心頭一陣酸楚與黯然。
遺像上的小男孩,面帶微笑,栩栩如生,似乎對生活充滿了希翼。
遺像下面白紙黑字寫著一個大大的“冤”字。
再往下是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虎頭虎腦,白白凈凈,一如遺像上的表情,恍若睡著了一般。
跪在擔架旁邊的女人頭發散亂,呼天哭地,痛不欲生,她應該就是孩子的母親。
二妮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鉆進了大廳,她摟著女人,癡癡傻傻的抽泣,周圍的人都低下頭,流下了同情和悲傷的淚水。
楚天舒在擔架前站住了,杜雨菲來到他的身邊。
白存禮躲在了一旁,始終不敢抬頭,他既不敢面對小男孩的遺像,也不敢正視小男孩的遺體。
縣鎮干部和醫護人員自覺站在楚天舒和杜雨菲的身后。
他們站在死者面前,默默地看著小男孩的遺像,在楚天舒彎下腰的同時,身后的干部和醫護人員也都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一名男子的攙扶下,來到楚天舒面前。
薛占山上前喊了一聲“三舅”,又對楚天舒介紹說:“楚書記,這是孩子的爺爺錢文忠,哦,也是我三舅。”
楚天舒伸出雙手,一邊握著對方的手一邊說:“對不起,錢大叔,對不起,我是楚天舒,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賠罪。”
“楚書記,不必了。”錢文忠瞪著兩眼,他的目光里流瀉出悲痛和仇恨,“自古以來,殺人者償命。”
“這是毫無疑問的。”楚天舒說:“老錢同志,請你相信縣委縣政府,相信我楚天舒,一定會依法辦事,嚴懲責任人。”
“這回我也不怕你們官官相護,反正我孫子已經死了,我這把老骨頭也無所謂了,我只要以命抵命,如果縣里管不了,我就到市里,市里管不了,我就到省里,實在不行,我砸鍋賣鐵,也要把我孫子抬到北京,北京要是也不管了,我們全家就死在天安門前。”錢文忠說著說著,嗚嗚咽咽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