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沒有韓琦這樣的高手支招,憑趙宗實一幫兄弟是玩不過趙禎的。兄弟幾個使出吃奶的勁兒,搞出來的偌大陣勢,先被一面破鼓挫了銳氣,又被皇帝施展水磨工夫,輕而易舉的拖到了年底。
天大地大過年最大,就算誰還不甘心,衙門也關門了,自然折騰不起來。大家只好轉換心情,歡度嘉佑七年的春節。
但也有沒心思過年的,趙宗實便是其中之一,一來立儲之事徹底被擱下,至少一整年內不會再有人提起,設身處地想想,就能體會到他的憤懣與恐懼,二來便是,這個開封府尹實在太難當了…
越是過年,開封府的任務就越繁重。汴京百姓太愛玩了也太會玩了,從不到除夕就開始燃放煙花爆竹,一個弄不好就會引發火災。作為人煙密集,屋脊相連的大城市,得時刻注意防火?各種廟會人山人海,得維持秩序、防搶反扒?還有各類層出不窮的突發事件,讓府里的大小官吏疲于奔命,直呼吃不消。
但這都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從正月十五日到十九日這五夜,是大宋朝乃至全世界最盛大的狂歡節。想想,百萬人夜以繼日、肆無忌憚的狂歡,是多么的令人激動…卻絕不包括開封府的官差們。
對他們來說,這五天五夜就像鬼門關一樣難熬。這火樹銀花不夜天、紅男綠女正狂歡之際,也正是狂浪刁民、不法之徒趁機作惡之時。
一方面,街上比肩接踵,人流如潮,一不小心便被人把孩子領了去,還屢有女子失蹤的情況,甚至連王侯貴戚的女眷也不能幸免…就在十六那天,諸王侯貴戚女眷,在宣德門外兩廡設下帷幕,擺下酒肴。觀看燈火。結果花炮點著了一位濟陽郡王家的帷幕,一時煙焰四起,眾人撞跌,競相躲避,場面亂成一團。
結果一些壞人趁火打劫,竟把郡主搶走…
另一方面,上至王公,下至百姓。全都上街游玩。自然便宜了那些鼠竊狗盜的梁上君子,一晚上發生的盜竊案竟達數百起之多。
若只是尋常百姓家遭竊還好說,開封府接下案子,日后慢慢查辦便是。可今年邪了門了。竟出來一伙大盜,專撿當官的偷。五天下來,竟有一百多家遭竊。卻一個大盜都沒抓住,僅逮到蟊賊三兩只而已。
按說開封府的官差可是包拯一手帶出來的,又經過歐陽修、趙卞兩任稱職的知府,其水平可是相當之高…就算抓不著大盜,也不能讓他們如此囂張。可問題是,原先的那幫捕快班頭。半個月前被趙宗漢一股腦開銷了!
就是那次郊迎大典的早晨。趙宗漢帶著開封府的官差,設路障阻攔百姓觀禮。結果被趙宗景和陳恪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趙宗漢的護衛被打倒,本人也被擒下,他怎能咽下這口氣?一時沒法找那兩人的晦氣,只能拿那幫‘吃里爬外’的東西撒氣。
結果凡是放開路障的差人,回來后都吃了頓棒子,然后被踢出衙門、砸了飯碗。于是開封府的八百差役,竟去了一半,尤其是那些大小頭目竟一個不剩。當時有推官勸諫說,這樣不行啊,開封府的治安還靠這幫人呢。
趙宗漢卻渾不在意,他是有一大票死黨的…當年無憂洞覆滅,大部分幫眾被捕充軍,但也有無數人逃了過去,待風頭過了又出來拉幫結派為非作歹。趙宗漢回京后,因著他哥哥已被百姓視為太子,他門下自然重新聚起一大幫,聲勢更勝往昔。
趙宗漢想得很美,要是把開封府的大小差役都換成自己的門人,那往后汴京城還不成了自己的天下?本著這樣的心理,他大肆往衙門里安插親信。趙宗實也是個沒當過親民官的,他根本沒把這些‘賤役’放在眼里,渾不知道這些人的重要性,反而一廂情愿的認為,換成自己人更好用。
誰知道剛過半個月就難了看,趙宗實才發現自己被坑苦了。老十六的那幫蝦兵蟹將欺負老百姓是好樣的,讓他們去防賊抓賊就瞪眼了…
“這下怎么辦!”接連數日忙下來,趙宗實已是聲音嘶啞、滿眼血絲,再沒有半點儒雅淡定的賢王派頭,他怒視著趙宗漢和趙宗球道:“讓你們加強防衛,加強防衛,怎么連大中丞家都被偷了?!”
方才巡捕鋪來報,說御史中丞唐介家里也遭竊了,趙宗實登時一陣天旋地轉,再好的涵養也得火冒三丈了。
兩人自知理虧,不敢頂嘴,趙宗球小聲道:“唐介家里窮得叮當響,賊們這次找錯目標了。”
“你腦袋被門夾了么!”趙宗實忍不住罵道:“就算只被偷了一文錢,那也是御史中丞家里失竊了!他能不怨我這個府尹么?”
“要是誰家失竊都怨哥哥!”趙宗球瞪大眼道:“那五天下來你還不被怨死?”
“才想到啊!”趙宗實都沒興致訓他了,雙手揉著太陽穴道:“繼續加派人手巡邏,五品以上官員的住處都要有人盯著!”
“沒有那么多人手啊…”趙宗漢道:“除非把街上的人都撤回來。”
“不能撤…”趙宗實閉著眼無力道:“燈會還有兩天呢,要是這頭也亂了,不用人家彈劾,我自己就沒臉再當這個府尹了。”
“那上哪找人去?”趙宗漢苦惱道:“要不,找步軍司借兵?”
“不行。”趙宗實斷然搖頭,這里是大宋都城,調動一兵一卒,都需要有樞密院的兵符,而樞密院不經皇帝點頭便動用兵符,等同于造反。所以想動用軍隊,非得驚動皇帝、樞院不可。
趙宗實知道,前幾任都沒調用過軍隊,便也不想破這個例,不然豈不顯得自己太無能?
“跟大哥說說,讓王府的侍衛換穿開封府的號服,出來頂一頂。”趙宗球靈光一閃道。
“這倒是個主意,”趙宗實也實在沒別的法子了,汝南王府有幾十號侍衛,加上自己府上的一百多侍衛,倒也能頂事兒:“跟孟先生說一聲,我府上也出…八十名侍衛。”
“我外宅里還有幾十號人。”趙宗漢也貢獻一份力量道:“加起來也有二百人,能解燃眉之急了。”
“去…”趙宗實不想再說話。
轉眼到了晚上,夜幕一降,百萬盞花燈便爭先恐后的亮起來,從高處俯瞰,汴京城如璀璨絢爛若仙境一般。
‘咳咳…’聽到里面那人咳嗽,章敦這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關上窗。
這是在樊樓北樓四層一個臨窗的包廂中,桌上擺著精致的酒菜,卻沒有女妓作陪,只有病公子王雱和章敦兩個對坐。
王雱畏風,故而坐在離窗最遠的角落,待窗戶關上,咳嗽才不那么厲害。
“趙宗實府上現在只剩下兩成侍衛。”章敦小聲道:“陳仲方端的是心機深重啊。”
“是啊,我也猜到他會上元節動手。”王雱盡管目無余子,但提起陳恪還是不由不服:“卻沒想到他能讓人專偷官宦家,這一手太狠了?不知多少官員會降低對趙宗實的評價,恐怕彈劾他的也不乏其人。”
在這兩位陰謀家看來,陳恪當初離間趙宗實和開封府差役的關系,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處心積慮——是為了讓開封府癱瘓,他那些扮成盜賊的手下才好動手。
“這幾夜渾水摸魚的肯定不少,咱們也要成為其中之一了,”章敦心里有事,稍稍感嘆幾句,便聲如蚊鳴道:“那冊子藏在哪,已經知道了?”
“嗯。”王雱點點頭:“大體知道了。”
“是怎么知道的?”章敦登時大為驚喜道:“細作不是傳信說,前些天還沒找到么?”
“是趙宗實自己暴露的。”王雱嘴角掛起嘲諷的笑:“細作發現,他這幾日每天都要到藏書樓里看會兒書,才回房睡覺。”
“趙宗實好學,盡人皆知。”章敦笑道。
“以前有空的時候,他隔三差五才進一次藏書樓,怎么這會兒忙得火燒火燎,他卻有心情每日光顧了呢?”王雱冷笑道:“趙宗實是那種沒有安全感的性格,分明被這陣子鬧賊嚇到了,每天不確認一下冊子還在,他根本睡不著覺。”
“就算在藏書樓里,”章敦道:“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嗯。”王雱這下點頭道:“那廝以好學聞名,據說大部分俸祿都用來買書,加上官家所賜,旁人所贈,他家的藏書樓堪比館閣了。想從里面找出個小冊子來,堪比大海撈針。”
“你打算怎么找?”話雖如此,章敦還是相信,王雱是無所不能的。
“我自有吩咐,你等著挺好戲就是了。”王雱卻不欲說穿道。
“好。”章敦笑道:“什么時候動手?”
“還不是時候。”王雱搖頭道:“到四更天再說,那時候府上護衛最疲倦。咱們只有一次機會,絕對不容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