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福寧殿御堂中。
趙禎半躺在安樂椅上,趙宗績則端坐在大案之后。
六名銀臺司官員,各小心捧著一個黃匣,奉承御前。
趙禎看一眼上面銀臺司的封條完好,便點點頭,他們于是將六個黃匣依次擺在齊王面前,行禮退下。
胡言兌一面將封條挑開,一面為宗績解說道:“這是銀臺司一天所收到的奏章,需要在明日下達兩府。”
趙宗績有些眼暈,心說,八個我也念不完吶!
“這還是臨近年關少有奏事呢。”看出他的心思,胡言兌笑道:“多的時候,十幾盒子也是有的。”
“那就開始念…”趙宗績咽咽唾沫,心說早知就不吃這么咸了。
胡言兌笑笑道:“其余五個不用看,只看第一個盒子便可。”
趙宗績知道,這是官家在指導自己練習政務,自然有疑必問道:“這是為何?”
“百官的奏章有兩種封裝方法,一種是實封,一種是通封。凡事涉機密者,如急事、獄案、災難、或臣僚對中樞命令有異議,或奉旨等用實封,其余用通封。”胡言兌詳細介紹道:“實封的應當第一時間看,通封的可先交殿學士預覽,由其擇要事稟報,然后下給兩府,待其處理后再送回來,又陛下決定可否即可。”
“老胡,你這是誤人子弟,”趙禎一直安靜的聽著,此時卻開口道:“寡人也不是一直這樣的。”
“是老奴糊涂了,”胡言兌陪笑道:“官家當年的確廢寢忘食,事必親躬。”
“當時寡人以太宗皇帝為楷模,每日都要視朝,退朝后則夜以繼日的批閱奏章,一應所呈全都親自過目。”趙禎自嘲的笑道:“結果不到一年就差點累死…”
趙宗績知道,官家說的是景佑元年八月那次昏厥,人事不知長達數天。開封城里雞飛狗跳。若非魏國大長公主推薦了一位膽大包天的神醫,給他在心口位置來了一陣,趙禎能否醒過來都是問題。
“但寡人并不后悔,大宋朝太大了,事情太多了。你沒有這樣一段時間的勤理政事,是沒法全面認識國事,更別說提綱挈領,分別主次了。”趙禎緩緩道:“當皇帝其實是天下頂頂辛苦的活計。因為這天下所有人都在算計你。一刻偷懶。大臣們便會欺上瞞下、蒙混過關,結果百姓遭殃、朝廷受害,皇帝也就成了昏君。”
趙宗績又咽了下口水,這種話題他只能默默的聽著。不管說什么都是非分了。
“幼時觀史書時,總覺著史上那些昏君真是笨的可以,任由大臣愚弄。”趙禎卻一反常態的打開話匣道:“但親政后才知道。其實很多時候,不是皇帝笨,而是大臣太聰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要保持英明、不被愚弄,實在是太難了。”
“比如這批奏章,就大有學問。”趙禎面露苦澀道:“當年我年少氣盛。想效仿太宗皇帝勵精圖治。一振國家頹勢。然而太后垂簾多年,奉行無為而治。導致兩府大權在握,因循少事,見我事事過問,乾綱獨斷,自然心中不爽,你知道他們怎么對付我么?”
趙宗績雖然猜到了,卻依舊搖頭。
“就是用奏章淹了我。”趙禎自嘲的笑道:“起初,銀臺司每日進呈的奏章不過一二百份,寡人親政后,卻激增到一千多份!可笑我以為是自己的誠意打動了百官,因此人人言事呢,后來才知道,這是幾位宰相授意的結果,目的就是嚇住我。我當時不信邪,便日以繼夜的看,但還是昨天的沒看完,今天的又來了,結果把自己活活累倒了。”
“結果相公們得逞了?”趙宗績難以置信道。
“雖然不想承認,但確實如此。”趙禎苦笑道:“不過這也沒什么好丟人的,人家那邊是百官,我這邊卻只有孤家寡人,又不過是中人之姿,不管斗智還是斗力,都有所不逮。每每這種時候,寡人便能理解古代的皇帝為何倚重外戚、宦官,跟老奸巨猾、人多勢眾的士大夫斗,實在太需要幫手了!”
“但是倚重他們的風險太大了,大宋朝好容易才將他們排除在權利之外,決不允許出現外戚、后宮、宦官、武將干政,此皆乃亡國之因也,”趙禎沉聲道:“所以還得找文官幫忙,因為他們的危害最小。”
趙宗績聽著有些頭大,心說斗不過文官,還要找文官幫忙?
“一是制衡,此乃我大宋官員體系之精髓所在,無處不制衡,便無處可擅權。你得讓大臣對立起來,他們才沒法合起伙來你。”趙禎毫不遮掩道:“所以在皇帝的眼里,大臣不該有忠奸之分。黃河之水濁兮,長江之水清兮,皆可滋養一方,亦能為禍一方。更重要的是,你得讓他們沒法結黨,這樣你才不會勢孤。”
趙宗績用心的聽著官家的每一個字,這是老皇帝在教自己帝王心術啊!
“二就是要選一些有才華又忠心的官員在身邊了,祖宗設翰林學士殿學士,是給子孫作機要秘書的。館選出來后,還得長年觀察,只有真正忠心者才可命其入內隨侍,以備顧問。”趙禎道:“這么多奏章,你只能先揀出緊要的看,大部分都得他們替你看。”
說了這么多,趙禎有些累了,便呷一口茶,淡淡道:“看看今天有什么要緊事兒。”
“喏。”胡言兌便把裝著實封奏章的匣子打開,不禁一愣道:“今天這么多?”
趙禎卻毫不意外,微閉上眼睛道:“念…”
“王爺,”胡言兌便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拆開封皮,掏出里面的奏本,遞到趙宗績面前,小聲道:“那些歌功頌德的廢話就別念了,從正經處開始。”
“嗯,”趙宗績點點頭,看了看封面道:“這是天章閣待制胡宗愈的奏章…君者口含天憲,言出必踐,否則何以威四海、服八方?嘉佑四年九月,陛下承諾兩年內必立太子,今已期滿又三月亦…臣雖小臣,大臣不言,自當言之,伏請年內擇賢立儲,萬不可再失信于天地祖宗,臣民百姓!”
趙禎的眼睛早睜開了,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胡言兌趕忙另換了一份,趙宗績拿起來一念,竟又是請年內立儲的奏章。
“哼哼…”趙禎竟冷笑起來。
胡言兌再換一份,趙宗績一念,還是,接連念了十幾分,都是如此。
“別念了,看看多少位心懷社稷的忠臣。”趙禎話雖如此,卻帶著濃濃的嘲諷之意。
“是。”兩人便一份份的查看清點。
還沒數出來,李憲輕手輕腳走進來,稟報道:“方才皇城司稟報,有天章閣待制胡宗愈等三十三名官員,一起到了登聞鼓院。”
“光上奏章還不夠,還想敲鼓?”趙禎冷笑道:“寡人怎么沒聽到鼓聲?”
“這…”李憲笑容怪異道:“登聞鼓院的鼓,今早晨破了,已經送匠作司修了。”
“噗…”一旁聽著的胡言兌忍俊不禁,趙禎也失聲笑道:“績兒的手下損招不少,不像是陳仲方的主意,多半是那王元澤的。”
趙宗績臉上的笑容登時凝固,但官家知道的這么清楚,自己否認和辯解沒有任何好處,只能低頭默認。
好在趙禎并不以為忤,淡淡道:“寡人記得,那鼓曾在慶歷末年破了一會,半個月才換了新的。”
“奴婢已經打聽過了,”李憲輕聲道:“登聞鼓的皮不是普通的牛皮,工部最快也得十天才能做出來。”
“嗯。”趙禎點點頭,命李憲退下,吩咐趙宗績道:“剩下的不用看了,清點出來,留中。讓老胡做便可,宗績你過來坐。”
“是。”胡言兌便繼續清點,(等更者)趙宗績則做到趙禎旁邊。
“我大宋朝說起來是一君獨治,但其實皇帝一個人說了不算。”趙禎語重心長的望著他道:“你別看他們滿嘴陛下金科玉律,出口成憲,那都是哄人的,寡人要是真繞過中書下道中旨,保準那些大臣要跳起來,說什么‘不經鳳臺鸞閣何以為制?’之類。寡人只能在中書給出的意見后面,批‘同意’還是‘不同意’,聽起來這皇帝當得很窩囊?”
趙宗績搖頭道:“父皇是不愿意破壞制度。”
“有這方面的原因。”趙禎欣慰的點頭道:“但更重要的,是我有自知之明。寡人也想像太祖太宗那樣乾綱獨斷,但他們是開國之君,這個國家都是他們建立的,對內政外情的了解自然遠超臣子。然而寡人自幼生在深宮,從未離開過汴京,如井底之蛙一般。相反,政事堂的相公們,都是層層選拔的才智之士,在朝堂地方久歷政務,他們給出的意見,自然要比我高明的多。”
說著他目光慈祥的望著宗績道:“現在你明白,寡人這些年,總讓你東奔西跑了?”
趙宗績心頭大震,眼角浮現淚花,重重點頭道:“父皇苦心,兒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