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之后,宋承仁雖然是一個聰明人,但由于思維慣性的緣故,竟是片刻之后才理解了周尚景的暗示。
“周首輔您的意思是…呂德也是何明的親傳弟子?這、這怎么可能?他可是呂家子弟!他的叔祖父乃是江南大儒呂思瑞,此人的學術理念一向是與何明截然相反,雖然呂思瑞已經過世了,但他在世時多次與何明辯經,每次都是劍拔弩張、爭鋒相對…”
說到這里,宋承仁已是目瞪口呆,連連搖頭:“這般情況下,呂德作為呂家子弟,怎么可能拜何明為師?對于呂家而言,這種事情的嚴重性不啻于欺師滅祖、簡直就是大逆不道!若是傳揚出去,他不僅是要直接失去繼承家業的資格,說不定還會被趕出家族、族譜除名…更何況,呂德與趙山才一向是關系冷淡、相互爭鋒,怎么可能是同門師兄弟的關系…”
也難怪宋承仁不敢相信這件事情。
呂家家祖乃是王守仁的弟子,一向是信奉“心學”一派,乃是儒家的新興分支,講的是“心無外物”、“心既是理”、“知行合一”、“人人皆可成為圣賢”;
而何明所擅長的帝王心術,則是源自于更為古老的“公羊谷梁”一派,主要觀念是“大一統”、“君臣父子”、“華夷之辨”、甚至是“內法外儒”!
這兩大學派雖然皆是儒家分支,但具體理念則是截然相反、彼此沖突。
而這個時代,門戶之見、宗派之別、正統之爭,已是深入全體讀書人骨髓里的本能,離經叛道、改換門庭之事,更是讀書人絕對不敢逾越的雷池。
所以,宋承仁自然是不敢相信,呂家乃是“心學”之當世表率,而呂德作為呂家傳人,竟然是秘密拜入了何明的門下!
這種事情若是傳揚了出去,必然會在士林之中引起一場震動。
周尚景則是不以為意的笑道:“為何不可能?呂家固然是把‘心學’奉為圭臬,但并不意味著呂德就一定會堅守‘心學’、傳承家道!呂德也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年輕人,他自幼就屢次旁觀呂思瑞與何明這兩位大儒的辯經,也親眼見證了何明的風度魅力,心中對何明的那套學問萌生了興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頓了頓后,周尚景進一步解釋道:“當年何明離開了廟堂中樞、前往應天書院傳道教書之后,老夫就一直派人暗中盯著他,對于何明的私下動態也是一清二楚!
而何明在應天書院傳道教書期間,明面上只有一個親傳弟子趙山才,但實際上,卻還有另一位年輕人經常秘密拜會何明,與趙山才一同接受何明的私下授課,而這個年輕人就是呂德!所以,無論呂德究竟有沒有正式拜師,他都是何明的親傳弟子、像是趙山才一般繼承了何明的一部分真傳!
但因為呂家與何明之間的理念之異、正統之爭,呂德自然是不敢公開自己與何明之間的關系,一直是秘而不宣,僅有極少數人知曉這層真相,而他與趙山才之間的關系冷淡,恐怕也是刻意為之!”
說到這里,周尚景的臉上笑意愈發是意味深長,繼續補充道:“還有一件事情,據老夫所收集的消息,趙山才在病死之前,曾是留下了好幾封密信,其中一封密信被送到了應天書院,收信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呂德!所以,這個呂德,也許就是趙山才當初所留下的后手之一!”
宋承仁目光閃爍,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若是這樣的話,這個呂德確實是一個變數!但這個變數…或許對咱們有利!”
隨后,宋承仁抬頭望向周尚景,征詢道:“周首輔,我不久前收到消息,說是七皇子今天早些時間召見了呂德,兩人交談了很長時間,似乎是相談甚歡,在呂德告辭離開之際,七皇子甚至還親自把呂德送到了瞻園前庭…我起初還以為這項消息只是一件小事,所以就沒有及時向你通報。
但現在再看,呂德與七皇子之間的這場接觸,似乎是另有圖謀啊!也許,呂德的種種做法,就是想要為何明與趙山才報仇,他前段時間故意冷淡疏遠七皇子,任由七皇子陷入困境,如今則是雪中送炭、再次表明投效之意,明顯是欲擒故縱的手段,想要趁機爭取到七皇子的信任、潛伏于七皇子身邊,窺探七皇子的機密!
所以,是否應該與呂德私下溝通、里應外合,讓咱們的后續計劃愈發是穩勝不敗、萬無一失?更何況,咱們知曉他與何明的真實關系,相當于掌握了他的把柄,隨時可以讓他失去繼承家業的資格,所以只要稍稍暗示要挾一番,也不怕他拒絕合作!”
宋承仁的這般建議,似乎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周尚景則是直接拒絕了這項提議。
“不!你想錯了!呂德絕不可能與咱們合作!若是與他秘密聯系、逼著他與咱們聯手行事,最終只會增加咱們計劃失敗的風險!”
宋承仁不由一愣,問道:“為何這樣說?難道他不想為何明與趙山才報仇?”
周尚景無奈搖頭,耐心解釋道:“如果呂德已經繼承了何明的真傳,那就絕對不能把他簡單視為是何明與趙山才的附庸,他必然擁有自己的立場與想法!若是他認為自己可以利用七皇子實現自身抱負、收獲更多好處,也同樣會故意接近七皇子火中取栗,這種可能性并不算低,不得不防!
就算呂德是出于復仇之意,所以才趁機潛伏于七皇子身邊,那他依然是與咱們目標迥異、分歧極大,咱們只是想要阻撓七皇子成為儲君罷了,但對于呂德而言,僅僅是讓七皇子失去繼承大統的機會,這種懲戒顯然是太輕了,完全不足以報仇雪恨!
若是老夫與呂德易位而處,這個時候必然是要全力協助七皇子渡過難關,趁機贏取七皇子的更多信任,然后就可以逐漸接觸七皇子的更多機密,最后再選擇一個緊要關頭,突然間背刺七皇子,讓七皇子從巔峰跌落、身敗名裂,徹底陷入絕境、甚至是死不瞑目才行!
所以,咱們若是與呂德貿然接觸,理所當然的把呂德視為助力,呂德說不定反而會利用咱們、出賣咱們,趁機換取七皇子的更多信任!與此同時,隨著何明與趙山才的先后喪命,呂德與何明之間的真實關系早已是死無對證,咱們也無法利用這件事情威脅他配合咱們行事!”
聽到周尚景的這般解釋之后,宋承仁不由是面現失望,搖頭皺眉道:“唉,一個江正、一個呂德,如果這兩個變數當真是影響了周首輔的后續計劃,讓七皇子僥幸跳出了您所布置的陷阱,那又該如何是好?再若是讓七皇子順利解決了眼前困境,返回京城之后又順利接替了儲君之位,那咱們現在的種種做法,豈不是徹底得罪了未來的皇帝?”
看到宋承仁的憂心忡忡,周尚景卻是微微一笑,寬慰道:“不必擔心,老夫已經完成了布局,接下來一定不會讓七皇子討到好處!大明江山這盤棋,如果還想讓各方對弈下去,就不能讓一個隨時會掀桌子的人上棋桌、當棋手!這是老夫的底線!
至于江正與呂德這兩個變數,就算是發揮了作用,最多也就是稍稍降低一下老夫的計劃效果罷了;即便是讓七皇子僥幸從老夫的陷阱之中脫身,也一定會沾上渾身腥臊,再也無法坐穩儲位!
更何況,還有一個趙俊臣呢!老夫當初之所以會懷疑七皇子,就是因為趙俊臣的提醒,所以趙俊臣發現七皇子無法坐穩儲君位置之后,就一定會落井下石,想盡辦法徹底扳倒他…在這方面,老夫還是很信任趙俊臣的!”
說到這里,周尚景的老臉上閃過了一絲黯然,繼續說道:“其實,老夫對于趙俊臣的忌憚,絲毫不弱于七皇子,但老夫最近只是不斷出手加深趙俊臣的隱患、讓趙俊臣更容易顯出破綻,卻一直沒有對他趕盡殺絕,就是為了以防萬一!
老夫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也不知還能茍活多久,所以就需要留下趙俊臣這個后手,若是老夫還沒有徹底扳倒七皇子,就已是天命終結、撒手人寰,至少還可以指望趙俊臣與七皇子這兩個隱患彼此牽制、兩敗俱傷!”
聽周尚景突然間提及自己的死亡,宋承仁也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由是面現傷感,下意識的抬頭仔細觀察周尚景的氣色。
稍稍觀察之后,宋承仁忍不住又是心中一驚。
他突然發現,自己剛才只顧著與周尚景專注討論七皇子的事情,卻是忽視了周尚景的身體狀況,一直都沒有讓周尚景及時休息。
此時此刻,周尚景已經滿是疲態,表情間更是時不時閃過痛苦之色,遍布皺褶的額頭與花白雙鬢也再次泛出了涔涔虛汗,似乎是胃疾再次發作了,但他還是強忍著身體不適、堅持與宋承仁談話。
見到這般情況之后,宋承仁連忙起身,關切道:“周首輔還是快些休息吧,不可以繼續損耗心神了…要不要我召來章神醫,再次為你診斷一下?”
眼看宋承仁就要轉身離開,周尚景則是立刻搖頭道:“不必召喚章神醫了,我的胃疾每天都要發作七八次,雖然是疼痛難忍,但也早已經習以為常了,即便讓章神醫趕來診治,也不會診斷出任何新情況,反而要受他數落!你也不要離開,陪老夫再多聊一會、多聊一會!老夫不累,完全不累,只是不想一個人躺在床上虛度時光…”
聽到周尚景的這般表態,完全不愿意讓自己離開,宋承仁表情間再次閃過了一絲傷感。
宋承仁很清楚,周尚景剛才滔滔不絕的向自己剖析局勢,其實就是想與自己多聊一會罷了。
自從周尚景發現自己的胃疾再次惡化,卻遲遲也無法尋到病因與醫治方法之后,他就非常清楚自己必然是命不久矣了,卻又不清楚自己究竟還能堅持多久。
所以,或許是想要盡量抓住一些東西,又或許是想要盡量留下一些東西,周尚景最近總是喜歡與宋承仁這位老友交談聊天,或者是回顧兩人的過往交情,或者是推演廟堂局勢的未來變化,再或者只是家長里短的閑話…總之就是不愿意一個人躺在床上休息。
殘余時間不多了,周尚景不愿意隨意浪費,更不愿意就這樣躺在病床上渡過。
猜到周尚景的心意之后,宋承仁稍稍猶豫片刻,最終還會返回座位坐下,陪著周尚景繼續聊天。
周尚景也認真打量了宋承仁一眼,發現宋承仁滿臉紅光、身型富態、臉上皺紋也不多,顯然是近年來保養極佳,雖然實際年紀只差了自己四五歲,但看起來卻像是年輕了二十歲。
周尚景不由是面現羨慕,搖頭道:“老夫這人心高氣傲,又一向是城府太深、算計太多,所以有資格與老夫做朋友的人,卻紛紛是對老夫敬而遠之、不愿意與老夫深交!老夫經營廟堂數十年,歷經了無數宦海風波、結識了各色各樣的人物,但真正可以稱作摯友之人,也就唯有你與李和了!
嘿!如果李和也在這里,老夫甚至愿意厚著臉皮,與他暢談他所得意的老根不倒之術!畢竟…與你們談心的機會,也不剩下幾次了!唉,李和他天生體健、精力充沛,而你則是頤養天年、保養極佳…真羨慕你們、真羨慕你們啊…”
說到后面,周尚景緩緩閉上雙目,眼角處竟是出現了一絲濕潤。
一個人無論是如何的睿智豁達,也一定會畏懼死亡。
即便是周尚景,亦是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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