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時官場,尤其是明清兩朝后期,官員們賣奏疏、賣折子乃是常事,相關交易流程已是極為完善,相關產業鏈也已是極為成熟,甚至還出現了職業掮客,京城境內尤其常見。
簡而言之,在廟堂之中、任何一人,不論是內廷宦官還是外朝文武,只要你擁有向皇帝上呈奏疏、向朝廷建言獻策的權限,就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別有用心之人尋到你面前,希望你能以自己的名義、按照他們的想法,寫一份奏疏呈交于皇帝與朝廷。
這份奏疏的具體內容,可以是彈劾某人,也可以是舉薦某人,甚至可以是發表某些政見、進而是影響朝廷決策;這份奏疏的上呈方式,可以是直呈于皇帝面前的密疏,也可以是通過正常流程層層轉交,甚至還可以選擇在朝會之上當眾拋出來、進而是引發百官討論;
最終,根據呈交奏疏之人的身份影響、這份奏疏的具體內容、以及這份奏疏的不同呈交方式,價位也是各有不同,但基本上也算是明碼標價。
順便一提,在各種各樣的奏疏內容之中,就以“彈劾趙俊臣貪贓枉法”這種內容的奏疏價格最低。
原因無他,就是因為近年來已經有太多人彈劾趙俊臣貪贓枉法了,不僅是德慶皇帝與朝中百官早已是見怪不怪,就連趙俊臣本人也已是虱子多了不癢,所以這種內容的奏疏反而是無法產生任何影響,同類產品過于泛濫,價格自然也就提不起來。
而趙俊臣作為朝中權臣之一,不僅是曾經多次賣過奏疏——只要你的奏疏內容恰好符合趙俊臣的當時想法,又或是你的奏疏內容無關緊要但給足了價錢,那么趙俊臣絕對會是一個熱情周到的店家,甚至還會主動提供售后服務;而且趙俊臣也曾經多次買過奏疏——有些時候,趙俊臣想要為自己的某項決策釀造更大聲勢,又有些時候,趙俊臣想要表達某些觀點,但不方便自己與自己的朋黨直接出面,這種情況下趙俊臣也會不惜價錢,大量購買其他官員的奏疏。
前段時間,趙俊臣為了扳倒前任山東巡撫陸遠安,就曾經向朝中二十余位官員先后購買了近百次奏疏,一口氣擲下了十余萬兩銀子,乃是那些奏疏掮客的最大主顧之一。
然而,此時見到徐郃竟是想要向自己購買一封奏疏,而且還是直呈于德慶皇帝面前的密疏之后,趙俊臣依然是有些吃驚。
不僅是吃驚于徐郃的開門見山,更是吃驚于這份奏疏的具體內容。
但很快,趙俊臣就猜到了徐郃的想法。
按理說,買賣奏疏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應該當面直說,實在是太不體面了,應該是尋一位人脈廣闊的官場掮客轉達才對——這個世界上,越是骯臟齷蹉的事情,就越是追求表面上的光鮮亮麗。
只可惜,遼東鎮位于偏遠之地,不似京城一般市場制度完善,也沒有像樣的官場掮客,再加上時間緊迫,所以徐郃就冒險向趙俊臣當面提出了這場交易。
而這場交易,不僅是徐郃的釜底抽薪之策,也是他為自己所尋的退路。
對于德慶皇帝與幾位閣老而言,歷年遼餉的巨額支出一向是最讓人頭疼的事情之一,而遼餉改革之事一旦是實現之后,無疑是可以大幅降低遼餉支出,德慶皇帝與眾位閣老也將會深感輕松、大為歡喜。
雖然說以德慶皇帝與幾位閣老的經驗與智慧,一眼就能看出遼餉改革的具體內容乃是趙俊臣的手筆與風格,但他們并不認為趙俊臣有能力讓遼東鎮接受遼餉改革。
這般情況下,一旦是趙俊臣答應了徐郃的這場交易,寫一封密疏向德慶皇帝說明遼東鎮之所以是愿意接受遼餉改革的計劃,全是因為徐郃極力推動的緣故,那德慶皇帝接下來必然會對徐郃大生好感。
而這般情況下,德慶皇帝說不定就會繞開遼東鎮的內部推舉,直接指定任命徐郃成為名正言順的遼東鎮總兵,到了那個時候,徐郃的地位自然是要更為穩固,不必擔心自己只是一個過渡人物,會因為一點失誤就要被迫退位。
退一步來講,就算是德慶皇帝沒有直接指定任命徐郃為遼東鎮總兵,而徐郃代任總兵期間也因為無法迅速解決遼東鎮的各項危機而被迫退位,但只要德慶皇帝因為這封密疏而對徐郃心生好感,也很快就會給徐郃另外安排一個肥差,讓徐郃脫離遼東鎮這灘渾水,不必擔心自己會因為這段時間以來的各種是非而遭到報復。
徐郃被遼東鎮眾位高層武官推舉成為代任總兵至今,也不過短短一刻鐘時間,他能在這般快時間就構想出這般計劃,而且還愿意冒著計劃敗露的風險直接向趙俊臣提出交易,這般急智與膽魄頗是值得稱贊。
相較于李澤荷的急智、甘成的城府,徐郃的行事作派就顯得有些平庸,但平庸也有平庸的好處,一是不容易引起敵視,二是不容易犯下大錯。
而徐郃此時一改此前的平庸作風,讓趙俊臣不得不承認自己從前小覷了此人之余,也讓趙俊臣認為自己從前高估了徐郃。
因為徐郃改變平庸作風之后,立刻就犯下了兩個極為明顯的錯誤。
一是他完全錯估了趙俊臣在德慶皇帝心中的定位,德慶皇帝表面上看似寵信趙俊臣,實際上則是充滿了猜忌,所以趙俊臣若是上呈密疏為徐郃說好話,那德慶皇帝不僅不會對徐郃心生好感,反而是會把徐郃視為趙俊臣的潛在軍中黨羽,然后就會極力打壓。
二是徐郃完全輕視了趙俊臣的卑劣與無恥,根本不清楚趙俊臣背后捅刀之際究竟是多么很辣,竟是直接向趙俊臣袒露心意,讓趙俊臣尋到了一個極佳機會,只要把這件事情泄露出去,就可以迅速激化他與李澤荷、甘成等人之間矛盾,進而是讓趙俊臣可以再次渾水摸魚。
想到這里,趙俊臣看向徐郃的目光,不由是充滿了憐惜。
當然,這種憐惜也可以視作嘲諷。
但很快,趙俊臣就收斂了心中情緒,開始思索另一件事情——若是自己答應了徐郃的交易,應該趁機為自己換來哪些好處?
見到趙俊臣的沉吟不語之后,徐郃不由是緊張至極。
他毫無把握自己能以代理總兵的身份控制遼東局勢,所以才向趙俊臣當面提出了這場交易,徐郃也知道自己這般做法風險極大,自然是極為擔心趙俊臣的反應。
在徐郃的緊張打量之下,趙俊臣沉吟片刻之后,終于是緩緩說道:“徐代總兵你應該知道規矩,以本閣的身份地位,價位本來就很高,再加上你這封奏疏所代表的份量…本閣可以答應這場買賣,但你必須要付出相當高的代價才行。”
見趙俊臣終于松口,徐郃頓時是大喜過望,他不怕趙俊臣出價高,只害怕趙俊臣不同意這場交易,于是連忙說道:“趙閣臣您盡管出價就行,只要在卑職能力范圍之內,就絕不還價。”
價位、買賣、出價、還價…若是不知內情之人聽到這場談話,恐怕會誤以為談話雙方皆是充滿銅臭味的生意人——實際上也差不多,甚至銅臭味較之尋常生意人還要更為濃重。
趙俊臣看向徐郃的目光之中再次閃過了一絲憐惜,就好似看到了一個主動把自己賣了還幫忙數錢的傻子,然后搖頭道:“正因為本閣可以隨意開價的緣故,反而是無法在短時間之內想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這樣吧,這場交易,本閣暫時答應了,回去休息之后就給你寫這封奏疏,然后就會隨著遼餉改革的奏疏一同送去京城,至于你究竟要給本閣怎樣的回報,則是要等本閣想清楚再說。”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徐郃只覺得自己占了便宜,竟是可以先收貨、再出價,愈發是大喜過望,連連點頭表示同意,也再次感謝了趙俊臣。
趙俊臣也沒有與徐郃繼續多說,只是輕輕點頭之后,意味深長的說道:“徐代總兵能有這般決心,本閣深為欽佩,只希望徐代總兵不要后悔這場交易就好。”
說完,趙俊臣就轉身離開了。
對于徐郃而言,趙俊臣能同意這場交易,就絕對是一個有賺不賠的好消息。
但或許是時來運轉的緣故,徐郃很快就收到了更多的好消息。
首先是徐郃喚醒了何匪、何仁勝、劉雄三人之后,雖然是立刻就遭到了何匪等人的憤怒質問,但他經過大量口舌之后,終于還是勉強說服了他們,讓他們接受了遼東鎮的新局面,又經過了各種交涉、讓步、以及承諾之后,也得到了何匪等人一定程度的默許,不會干涉徐郃接管他們麾下的遼東鐵騎。
隨后,李澤荷、甘成、黃申明等人也紛紛傳來了喜訊,李澤荷與甘成二人順利聯系到了他們各自防區的援軍部將,也順利收回了他們的兵權,而黃申明拿出大量的酒水肉食之后,也順利振奮了全軍將士的士氣。
最后,趕在第二天辰時之前,徐郃也順利收編了何匪等人麾下的三千遼東鐵騎,算是暫時擁有了兵力優勢,也暫時控制住了遼東鎮局勢。
然而,趙俊臣卻顧不得關注這些事情了。
當趙俊臣返回到禁軍駐地之后,終于是發現了許慶彥的嚴重傷勢。
而且,當趙俊臣發現許慶彥的傷勢之后,許慶彥的傷勢已經有了感染跡象,陷入了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