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有點雜亂,似是不久前有人在此居住。
床上還有兩件月白色的長袍,做工不凡,價格嘛…恐怕也不會便宜。只是這衣服似乎大了些,穿在身上略顯寬大。好在挽起袖子,還能將就,倒也還能將就。
玉尹知道,自己而今不方便露頭。
與其跑出去給羅德他們添麻煩,倒不如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先躲過風頭,在離開太原。只要離開太原,便天高任鳥飛。到時候他大可以返回開封,也就相安無事。
一邊清理房間,一邊想著事情。
玉尹總覺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又有些模糊,說不太清楚。
在清理床鋪的時候,玉尹突然發現在床腳擺放著一支嵇琴。莫非這房間的主人,也好用嵇琴嗎?他拿起來,仔細打量,卻發現這嵇琴的做工,絲毫不遜色于當初在大相國寺,朱紅贈給他的那支嵇琴。甚至在某些方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琴弦,是罕見的青紋弦。
所謂青紋,就是用白馬的鬃毛制成。這里說的白馬,可不是普通的白馬,而是一種生長在青海地區的汗血寶馬。據說這種馬,是當年吐谷渾培育出的品種,鬃毛白中帶青,若不仔細看,恐怕也難以覺察。一匹汗血寶馬,也只有那么幾根帶青的鬃毛,也就變得更加稀有。在開封府,這樣一根143綸的青紋琴弦,價值二百三十多貫,而且是有價無市。除了少數人可以擁有,普通人根本就買不來。
在后世,琴弦的材料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
但真正的琴家,還是喜歡用這種類似于原生態的琴弦。
玉尹留意到此時,也是非常驚訝。
這嵇琴就不用說了,做工講究,價格不菲;而這種青紋弦,只怕唯有皇親貴胄才能擁有。
難道說…
玉尹正思忖著,忽聽外面傳來敲門聲。
緊跟著,腳步聲噔噔噔響起,想來是余黎燕下了樓。
“殿下已經脫險…只是被那善應打碎了肩膀,還受了內傷,所以一時難以行動。
殿下吩咐,刺殺既然失敗,此地便不可久留。
奴婢已安排好了車仗,明日晌午時來迎接殿下,先離開陽曲,而后盡快返回天德軍…奴婢帶來了吃食,殿下先用了膳,好生休息一晚…這里很安全,殿下勿憂。”
也虧得玉尹六識敏銳,斷斷續續聽了余黎燕和人的交談。
“任老公,咱們這次損失…”
“唉,幾乎全軍覆沒,只三人逃出。
好在兩位殿下無虞,否則奴婢真個不知,該如何回復陛下。”
余黎燕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傳來關門的聲音,緊跟著腳步聲響起。
玉尹忙閃身離開窗戶,裝作收拾房間。可心里面,卻不免感到了幾分駭然!
殿下?
什么人,可以得到這等稱呼?
原本以為這余黎燕只是遼人貴胄,現在看來,恐怕沒那么簡單。莫非是大遼皇親國戚?若非如此,怕也得不到‘殿下’這么一個稱呼。還有,‘老公’一詞與后世的‘老公’,有著完全不同的意思。唐宋以來,‘老公’代表的只有一個含義,那便是太監…對了,在北宋時,太監這個詞還不是后來的‘太監’之意,而是一個官名。后世所說的‘太監’,在這個時代更多是稱之為閹寺,或者閹宦。
玉尹重生已有三個月,對這點常識,倒是掌握的很清楚。
余黎燕,余黎燕…
玉尹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
若余黎燕是皇族,那么她應該是姓耶律。耶律余里衍?耶律余黎燕…難道她是…
天祚帝膝下六子六女。
長子耶律敖盧斡、次子耶律雅里,一個被天祚帝逼殺,一個死于去年,也就是宣和五年末。保大三年,也就是公元1123年,金兵圍攻青冢寨,五皇子秦王耶律定,六皇子許王耶律寧被金兵俘虜;天祚帝六子當中,三皇子燕國王耶律撻盧、四皇子耶律習泥烈下落不明,連帶著還有天祚帝的幾個子女,也都不知所蹤。
在天祚帝膝下諸皇女中,唯一獲得公主封號的,便是蜀國公主。
而這位蜀國公主,名叫耶律余黎燕…歷史上,她最后也成為女直人的俘虜,但具體的命運,卻記不太清楚。余黎燕,余里衍?難道說,這余黎燕就是耶律余里衍?
若真如此,那倒是能解釋清楚了!
不過,為何那位任老公稱呼她做‘殿下’?
還有,這任老公又是誰?為何會出現在太原府,而且聽上去,在太原還頗有實力。
玉尹拿著嵇琴,坐在床榻上竟有些發愣。
卻不知在什么時候,余黎燕出現在廂房門口,那雙清冷的眸子,正凝視著玉尹…
“啊!”
玉尹發現余黎燕的時候,不禁一驚。
他連忙站起來,剛要開口,卻見余黎燕的眼中,有一抹淚光閃動。
“怎地,你還會使琴?”
玉尹咽了口唾沫,點點頭,有些尷尬道:“略知一二…剛才收拾房間時,看到這支嵇琴,不免見獵心喜,所以拿在手中。若公…姑娘不喜,小乙不碰它便是。”
“危險你殺人是兇狠無比,還會使琴…”
余黎燕笑了笑,轉身便走。
“食飯了!”
“嗯,小乙這就過來。”
晚飯很簡單,不過幾個菜,還有一壺酒。
桌子上擺放了一盆饅頭,還得著熱氣,顯然剛出籠不久。此時,天邊晚霞夕照,把這小小的庭院,照應一片殘紅中。透過窗戶,霞光映入房間,使得屋中氣氛,有一絲悲戚。
余黎燕點上火燭,和玉尹圍坐一桌食飯。
按道理說,在北宋時女子不能和男子同桌,但余黎燕似乎全不在意這種風俗,只自顧自的吃起來。而玉尹,也真的是餓了!正午時光顧著吃酒,并未吃什么飯菜。加之后來一場搏殺,又倉皇撤離,早已經是饑腸轆轆。以他而今食量,這一盆饅頭根本不夠,更何況是兩個人用?只是礙于余黎燕是個女子,他也不好太放肆,吃了個六七分飽便停下來,沒想到還是讓余黎燕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你好大食腸!”
玉尹拿著最后一個饅頭,露出赧然之色。
余黎燕笑了,“你食吧,咱已經飽食…不過看這樣子,怕是你也吃不得飽…方才任老公來,想必你也聽到了一些?”
玉尹一口饅頭剛咬下來,被余黎燕這一句話,問的頓時咳嗽連連。
看著他狼狽的模樣,余黎燕笑得非常開心,給他倒了一杯水,“怎地,你以后有何打算?”
“打算?”
“左右你在陽曲是待不得,倒不如同咱一起走。
咱也不瞞你,咱是大遼國蜀國公主耶律余里衍,余黎燕是咱的漢家名,倒也不算騙你。咱見你使得一手好拳腳,殺起人來,也頗爽利,是個好漢…不如隨咱一同走,雖則我大遼國已比不得當初,卻也能給你一個富貴,不知你意下如何?”
去大遼國?
玉尹打死也不愿意!
別說他有了家室,便是沒有燕奴的牽掛,他也不會跑去做一個遼國人。
玉尹骨子里,還是有些大漢主義情節,對于充當異族走狗,頗為排斥。這要在后世,該叫做什么?
漢奸!
難道日后名留青史,也是以漢奸之名?
便不能名留青史,也不可遺臭萬年,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玉尹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苦笑道:“蜀國公主高看小乙,是小乙的福分!不過小乙在開封還有家室,妻子正倚門盼著小乙回去,怎可以拋棄妻子,去尋求富貴?”
“你,成家了?”
“嗯!”
余黎燕臉上露出一抹釋然之色,“一直覺得,漢兒多薄情…沒想到你這南人,卻是個有情義的家伙。也罷,人各有志,你不愿隨咱走,咱也不勉強。明日咱帶你出城,便各奔東西。至于以后…咱覺著怕是沒機會再相見,便后會無期吧。”
不知為何,余黎燕這些話出口,玉尹感到了一絲黯然之意。
難道說…
腦海中那道靈光,似乎清晰了不少,玉尹搔搔鼻子,半晌后輕聲道:“公主何故在此?”
余黎燕苦笑道:“去歲那些生番圍攻青冢寨,咱與四哥帶人突出重圍。當時父皇下落不明,上京更已經淪陷,咱也無處可去。好在當初大哥曾密令任老公來到陽曲,咱與四哥商量后,便來到陽曲,一邊躲藏,一邊托任老公打探父皇消息。
兩月前,父皇自陰山室韋謨葛氏借來兵馬,咱才得到了消息。
本打算立刻前去投奔,不想卻聽說蕭賊要出使大宋,咱便和四哥商議,準備在太原伏擊蕭賊。想著若殺了蕭賊,能促使你們那位大宋皇帝下定決心,與父皇聯手抗擊女直…沒想到,蕭賊竟帶了善應前來。四哥雖勇,卻非善應對手,以至于功虧一簣!”
善應?
這名字聽上去,似乎非常耳熟!
玉尹可以起誓,他應該在什么地方聽說過這個名字。
善應,想必就是那個精瘦的漢子…長街上他一聲歷嘯,竟有勾魂蕩魄之力,恐怕…對了!玉尹終于想起來,當初燕奴教他八閃十二翻時,曾提過當世幾個宗師級的人物。莫非今日見到的那個精瘦漢子,便是九兒姐之前所說的那個善應?
玉尹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凝重之色。
不過隨之而來的,確是一個讓他自己都感覺有些瘋狂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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