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勝利后很多老家在淪陷區的官兵喜氣洋洋地回到老家,卻悲哀地得知老家已經無家了;日本人對于淪陷區里的男丁盯得很牢,如果無故失蹤當地又沒有人作保甚至有人去告狀說那人去了國統區投軍,他的家人經常就會被屠戮…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曹小民在軍隊里并沒有對誰說過他是老渠鄉的人,這次的軍訓安排也僅僅是謝忠向韓德勤請示之后的結果,收到回復之后除了曹小民心里有一絲暗藏的激動外,其他人并無感覺。
老渠鄉離儀征并不遠,因為現在鄉下地區都沒什么鬼子,只要路上不出意外急行軍一天就能到了。為了整體提升蘇北的游擊隊戰斗力,這次的軍訓可是集中了不少的游擊隊,謝忠竟然因為渡江英雄的身份成了這次軍訓的總負責人,也是蘇北防區南線挺進支隊的總司令。而同樣從南京回來的“酒鬼”成了副司令,一向不喜歡拋頭露面的“老臭蟲”也不得不擔任總教官一職,曹小民這個老大卻因為保密身份而得不到一官半職,只是成了謝司令的跟班一路上,別人都沒特別感覺,但是行進中的曹小民卻是一路的心跳:每經過一處曾經在當時保安團補充營南下時走過的路,那些對他來說本應該很熟悉但卻實際上已經印象極為模糊的保安團同袍們的樣子竟會忽然清晰起來。他腦中會忽然在某一處地方現出一副鮮活的畫面:大家斗志昂揚地橫越揚六路時一起對天長嘯,誓不破日寇誓不回…大家經過翰林墳受村里的前清老舉人所托一起去拜祭卻沒人會寫悼文,還得到附近去請人…大家路過狗頭廟時在那商量到底要不要拜狗頭而哈哈大笑…在南下的一路上他們是斗志昂揚甚至是意氣風的,所有人都夢想成為岳爺爺、史閣部;但是,現在踏上歸程的卻只有他一個人 “為什么別的地方不選偏要選老渠鄉?”曹小民忍不住問了謝忠一句。
“也沒什么,不過是我們把需要訓練的內容給上頭報了,上頭馬上就說到那個地方可以完全有條件訓練巷戰、夜戰、農村伏擊戰和在水網地區的轉移、設伏等等…對了,聽說那里一帶幾條村子全被鬼子殺了個精光,地方足夠大可以容下我們這么多支游擊隊;那些廢屋子也可以當作我們的訓練場…”謝忠有些沉重。但他這句話一出口卻讓曹小民忽然臉色鐵青 “什么時候的事?我說屠殺,知道他們為什么殺光了老渠鄉一帶嗎?…”曹小民嘴巴有些顫抖,他急著追問起來,心里卻是一陣陣涌起了一種預感。
曹小民的猜想被證實了,雖然謝忠不知道,但是一個本地的游擊隊員卻很清楚:鬼子殺光了老渠鄉并沒多久,就在曹小民殺了沼田德重之后的第二天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因為要報復曹小民自從曹小民成了抗戰英雄,在淞滬抗戰中幾乎家家舉孝的老渠鄉就更是把他奉為神明,給他修了生祠就這樣曹小民是老渠人的消息就在淮揚一帶不脛而走,傳到了被占領了的揚州的鬼子耳朵里。當曹小民在清流關殺了沼田德重之后,當天揚州就派出了一個中隊的鬼子沖到了老渠…屠殺整整進行了兩天 “小弟,算是哥哥嫂子對不起你,算哥哥嫂子欠你的吧…你兩個小侄兒還太小…”哥哥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
在這個時空的曹小民父母早故,是他的哥哥帶大的他,因為家里窮,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把他送到一間日本人開的藥房里當學徒。哥哥一直都很內疚自己沒能讓曹小民過上更好的日子,那么小讓他去當學徒受盡了日本人的欺負,所以總是會在曹小民過年回家時對他特別好。在前一年過年,哥哥還準備幫他說一頭親事,把家里唯一的老牛拿去當聘禮讓弟弟能夠有個家。
哥哥是個厚道老實人,嫂子也很賢惠;每一次回家,哥哥嫂子都會給他做上最好的菜。吃飯時總會停了筷子樂滋滋地看著小弟吃飯。而曹小民總會把嫂子故意埋在飯碗底的肥肉挑出來給兩個可愛的小侄兒吃,逗兩個小侄兒玩…每年他只有一趟回家的機會,那就是他最快樂的時刻。家里窮,但是每到過年還能吃上肉,特別是那象征年年有余的煮鰱魚更是因為哥哥本身捕魚水平高而年年都會做得很多,曹小民很愛吃。每到大大前三天他就會忘記了背上留著的被日本老板打的藤條痕和各種委屈,腦子里全是煮鰱魚、蓮子紅棗湯、大元寶(糯米粉包的圓子)小鳥一般像飛似的回家…
因為這一條屠殺的消息,讓這些本來不屬于他的記憶猛地在腦中活了起來;但這復活的記憶竟是因為它們將永遠成為記憶帶著無盡的悲傷,曹小民手腳變得冰冷起來——他害死了自己占據的這幅軀殼的所有親人 悲傷只是屬于他自己一個人,和所有的老兵一樣他都不會說出來,只有知道他身份的謝忠和“酒鬼”、“老臭蟲”明白他的心情。一路上大家都不再提這些事就是了,也沒人去和他說一句體貼的安慰話——在這個年代,在這些老兵心里誰不是裝滿了各種的悲痛?
到了老渠鄉,大家只是默默安營扎寨,明知道曹小民心情壞透的少數幾個人都故意躲著他,也故意不讓他做任何事情,只是讓他一個人去自己恢復。
曹小民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拉著,在他所有似曾相識的地方瞎轉悠,從村前大家聚在一起吹牛聽教書先生讀報紙的老榆樹到老舉人被燒得只剩下斷垣殘壁的大宅子;從農民們閑時聚在一起唱歌的曬谷場到村后土丘上的墳地…心里空落落的,人就像個游魂,曹小民不知道到底是他占據了這具軀殼還是這句軀殼把他吸了進去,他不得不承受著一陣陣因為這個小學徒的記憶給他帶來的悲傷。
村里還有人家,但都是屠殺后這幾天那些從別處來的難民,也有外嫁出去的女人的家屬搬過來的;這很少數的人都是因為那些變成了無主的田地而來。他們對忽然來到這里的這么一大群游擊隊員感到很害怕——只要是帶槍的人,在這個年代都是讓老百姓害怕的人。
人來了,還會越來越多;這里有山、這里有水,還有只要肯付出勞動就會有收獲的良田,這里以后還會充滿了生氣;甚至后來的人會留戀這里的一切不愿離開,就像那些已經被屠殺的人們一樣。最后老渠鄉還是老渠鄉,就像這塊大地上一切的地方一樣,不管是自然的春秋變化還是人為的戰火焚燒,最終都在歷史的年輪中被磨平。但是那些曾經經歷這一切的人卻會一生帶著所有的記憶,并且很想把它們保存下去,讓他的子孫后代都記住。
曹小民最后來到村后的墳地時,一個人靜靜地呆在那,再也走不動了。那里有一個大大的墳堆,就像在邵家村口外他的弟兄們躺在下邊的那一個大土堆一樣,但這個墳堆上還沒長草,光溜溜的覆蓋著積雪。有人用樹樁給立了個碑,上邊沒有寫上立碑人,也沒寫上這墳里的人們為什么一起去世,只是把這一村的人名都寫上了。因為雨季還沒來,因為是新立的碑,所以字跡還很清楚;曹小民在那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哥哥、嫂子還有兩個侄兒…
帶著一種讓他無法呼吸的壓抑,曹小民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后山…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了至親全部死于戰火中的人們的那種悲痛,那么多的人,親人、鄉里,竟在一別之后再也看不到了。在曹小民,他會比一般人更加感到悲痛,因為他從無錫一路走到南京所看到的那些殘忍的景象會被他不自覺地套到了老渠鄉死難的鄉親們身上,套到了他的哥哥、嫂子和小侄兒的身上他明白了為什么“蛐蛐兒”一個連槍都不會開的車夫會忽然成為了一個無畏的戰士;他明白了為什么“砍刀”會選擇拿起槍而不是把自己瘦弱的身體往別人身后躲…躲起來整整哭了一個小時后曹小民才算是把胸中壓抑著的讓他無法呼吸的東西給全部哭了出來。
回到了村里,他麻木地看著眼前已經變得熱鬧起來的人們——從別處過來的游擊隊也到了兩支,大家都在大聲吹著牛,就像這里原來那些農民在農閑時一樣;當然游擊隊員們吹的全是他們怎樣打鬼子。
“…別以為鬼子有什么了不起,日本人又怎么了,我告訴你們,我就在揚州城內睡了不止十個日本女人…”一條漢子在口水花噴噴地說著他的“威風史”:“日本人在揚州城里綠楊旅社搞了所慰安所,知道什么叫慰安所嗎?就是士兵們玩女人的地方嘿嘿,那里頭除了被日本人抓去的中國女人外還有正宗的日本女人,有二三十個呢…”
講到女人,大家來勁了,很多戰士圍了上去。二三十個日本女人,其他的不還是同胞嗎?曹小民看到那么多人圍上去聽這些無聊的艷史不禁生出了一股怒氣,但他沒有作只是靜靜地當聽眾;但他忽然對這些游擊隊員開始感到了害怕——這是一群出自本能的抵抗者,他們的意識和他們的文化一樣的低下啊…
“…那個慰安所收錢的,鬼子兵上去每個人每次要兩元,我心想啊,這日本人老是糟蹋咱們的女人,我也要去嘗嘗日本女人的滋味,就這樣通過維持會的人認識了個鬼子軍官,把日本女人給嫖上了…”大漢看聽眾眾多,更是眉飛色舞:“老子去一趟要五元,貴是貴了點,但好歹能嫖上日本女人啊…反正老子的錢也是從鬼子手里搶的,花著不心疼;不過后來我倒是想著這錢還是留給自己人掙好了,就沒怎么去了;以后你們誰到揚州來想開開葷。老子安排…”
大漢外號叫“小神仙”,原本就是個獨腳大盜,因為失了風被擒在揚州監獄,卻因為抗戰被臨時釋放征調為士兵參加過揚州保衛戰。揚州淪陷后他繼續糾集了一批失散的官兵和難民繼續和鬼子打游擊,現在得了少校軍銜,是淮揚地區一支聲名顯赫的游擊隊隊長。
“本來呢,這次想把大家都拉過來的,但是鬼子看得嚴,咱們那一帶漢奸也多,怕被告密,所以很多人沒辦法過來,只來了三十多人。我告訴你們,爺手下可有兩百多條人槍呢…”“小神仙”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小領導:“你們那邊怎么樣?揚州鬼子盯得很緊,哪家的男丁失蹤了都會查問;就有那么些忘了祖宗的王八蛋還去告密請賞;聽說幾個家里男人不見了,說是去了武漢還是延安的,家里都被抄了。男的捉去做了馱夫,女的就被送進了綠楊旅社…”
曹小民好像回到了他還是小軍官的時候,只是在一旁木然地當著聽眾,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在淪陷區的百姓竟然還會遭這樣的罪。但是,不是一直有從淪陷區偷偷到大后方參軍的人嗎?他們知道自己走后家屬會遭到怎樣的殘害嗎?如果是自己處在那樣的環境,自己會離開家鄉參加抗戰嗎?…有點糊涂,但是曹小民的心里卻又升起了新的感動:中國有多少在敵占區的人們就這樣舍家拋產不顧一切地投身抗戰啊這個民族的每一個不起眼的分子…(關于敵占區的這種情況我最初居然是從一個香港人那里知道的,那個年代有不少香港人偷渡回大6,沿著廣州、清遠、韶關這一線投軍…幸存的人們在戰后才知道愛國的代價竟是那么讓他們痛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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