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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五章 清滿兩分,紫禁難留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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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自取之,與爾何干?”

  張廷玉還能挺住,左右魏廷珍、任蘭枝腦袋杵在地上,冬帽上的花翎搖曳不定,周圍一片花翎也跟著在搖,像是寒風之下的狗尾巴花。

  北方大地的腥風血雨,尤其是還鄉團倒卷而回的血潮,讓這些漢臣們心中蕭瑟,圣道皇帝行事絕古爍今,難以揣摩,難不成是真要把漢臣也與滿人同罪…不,甚至罪加一等論處!?

  “世上沒有大清,只有滿清,爾等憑何獻國?”

  李肆再一言,張廷玉等暗出一口長氣,圣道似無嚴治他們之意,可火辣辣之感再上臉頰,這話是說,誰都知道,“大清”是滿人的,你們漢臣不過是滿人之奴,有什么資格獻國。

  當然,這種折辱對張廷玉等人來說也是習以為常,從康熙、雍正到乾隆,乃至慈淳太后,不管是滿漢一家的幌子,還是棟梁論的實質,乃至漢軍綠旗制堂而皇之行世,他們漢臣的臉皮早就刀槍不入了,羞辱之感來得快也去得快,轉瞬就鎮定如常。

  張廷玉再叩拜道:“萬歲金玉之言,罪臣等感銘凜惕,罪臣等非是獻滿清國器,而是獻國中千萬漢人之心。”

  這話像是獻媚,像是邀功,還隱隱帶著絲威脅。我們這些漢臣代表著北方漢人之心,你圣道爺給不給我們漢臣面子還是其次,就不考慮北方的漢人之心么?北方漢人好幾千萬。你北伐復土,不是光收地不要人吧?

  李肆以刀駐地,昂首大笑。笑聲刺破紫禁城午門前的寧靜,不僅驚起一片鳥雀,也讓那上千官員心中劇震。

  “人心?爾等難道沒聽到嗎?”

  李肆微微偏頭,午門前是肅靜,可這肅靜深處,卻是一股聲潮托起的背景,那是城中各處民人正在鼓噪歡迎英華大軍,三里屯方向更是這喧囂的核心。貴妃正在慰問避難總領館的北京民人,三里屯已是沸騰的人海。

  張廷玉怔忪不已,這般情形非他所料,在他這個通曉古今的飽學理儒眼里,朝代更迭時所謂的“人心”可不是民人,而是士大夫。他還以為,他們這些漢臣聚起來。份量即便不足以讓圣道皇帝另眼相看,也不至于忽視乃至惡待,畢竟北方民人之心是他們這幫士大夫牽著的。

  可現在圣道皇帝壓根不把他們當回事,而城中民人的歡呼,也跟他們這些官老爺無關。真如南蠻…不,英華天道所談的那樣,英華已入新世,再非舊世之理可看透的?

  張廷玉忽然有一股沖動,想向圣道皇帝詳細談談這新世人心,不靠士大夫,又是靠什么編織起來的,這些道理英華在報紙和書上多有講述,而他往日卻只當是邪魔歪說,毫不理會。..

  他下意識抬頭探詢,兩人目光相對,張廷玉再升起恍惚之覺,就像是少時自己讀書不通,圣賢言及大道就在耳邊,自己卻總是捉摸不到,就差那么一線。這愣愣的表情,出現在他這位大儒身上,真是絕難看到。

  “爾等能獻的,就只是爾等之心,還有何言,速速道來。”

  李肆掛刀入腰,有些不耐煩了,他急急入北京,直奔紫禁城,可不是跟這幫犬儒閑磕牙的。

  記起今日這般作派的目的,張廷玉猛醒,再叩首道:“罪臣附滿人行惡,已知罪孽深重,任萬歲發落,絕無怨懣,唯有三求,望萬歲顧天下蒼生,懷仁義大德,雷霆稍歇,雨露恩澤。{手}{打}{吧}{www.{.}{}”

  “第一求,望萬歲勿罪微末臣吏…”

  “第二求,北京城尚余數萬滿人,皆老弱婦孺,望萬歲憐憫。”

  “第三求,望萬歲全滿清陵寢,以護我新朝仁德。”

  這三求出口,李肆心中暗贊,不愧是張廷玉…

  一面獻社稷,一面求新朝不要對舊朝主子下重手,不要掘舊朝主子的墳。獻社稷不是為自己名位,而是為天下蒼生,護舊朝主子和陵寢是全舊朝的臣節,里子面子都占住了。

  張廷玉這是在學黃宗羲啊,黃宗羲不仕滿清,卻還是助滿清修明史,這何嘗不是在護舊朝陵寢。這家伙領著漢臣們露面,獻國不過是引子,真實用意就是亮出如此姿態。可黃宗羲背靠著什么大義,你張廷玉背靠著什么大義,這是能隨意混淆的?

  李肆沒開口,只一揚手,一身紫袍的陳萬策在身后朗聲道:“爾等漢官,功罪各有論,人人都該心中有數。我英華北伐,有助紂為虐的,有負隅頑抗的,有置身事外的,有護境安民的,有舍滿人俸祿之恩而求仁義的,我英華自不會一概而論,有功賞功,有罪罰罪。凡無附逆從惡之行的,都非《討滿令》所追。爾等應慶幸還守漢人之身,皆我英華大義所護…”

  陳萬策烏紗長翅震顫間,將這番話蕩入在場上千漢官心中,頓時引發一片如釋重負的唏噓,靠著士大夫之位在新朝謀富貴的念頭是絕了,身家安全卻還能保住,之前積極動起來安民護境,乃至幫助總領館堅持至今的官員更是心中篤定。

  眾人紛紛高呼道:“皇上仁德!”

  李肆再擺手,呼聲頓止,他開口道:“至于第二求,剛才朕已有言,非爾等所論,第三求么…”

  李肆頓了頓,看向張廷玉這三人,忽然升起一個念頭,“爾等既心懷故主,愿守臣節,朕也不為己甚。來自英華守天人之倫,開大仁新世,也做不出掘墳鞭尸之事。當然,滿人乃我華夏國敵。英華朝廷也絕無護滿人陵寢之心,難保民人毀害…”

  張廷玉何等人物,瞬間就明了話外之義。何況這還是他本心所求,趕緊借梯下墻道:“罪臣愿守舊朝山陵!”

  張廷玉自忖是滿清五朝宿臣,凝漢人之心為滿人所用。對英華來說,就是頭號漢奸。絕他張家九族這事,圣道皇帝多半是干不出的,可為平民憤,為彰英華漢人正朔之義,也絕不會讓他好過。

  的處置還是其次,到底是改姓,還是鑄跪像。乃至另立奴籍,世代不得入漢,這些羞辱之策都在他預想之中,可沒想到,圣道皇帝竟然只是要自己去守滿清帝王陵寢…

  張廷玉先醒悟,魏廷珍和任蘭枝兩人也跟著明白了,趕緊附聲道:“罪臣等也愿守舊朝陵寢!”

  李肆臉上又浮起淡淡微笑。點頭連連:“好、好,愿守的都去守…”

  身后蕭勝、賈昊、吳崖、張漢皖、于漢翼、羅堂遠、王堂合等人怒目圓睜,什么!?不僅要保滿清陵寢,還容這些大漢奸去守山陵,悠悠閑閑過完這輩子!?

  連張廷玉這樣的都沒遭嚴治。午門前上千漢官一顆心終于是實實落地,當李肆領著文武大員步入午門,只留下一襲背影時,午門上再度響起如潮呼喝:“吾皇仁心曠世,罪臣感激涕零,萬歲萬歲萬萬歲——!”

  行在午門的門洞里,蕭賈吳等人眉來眼去了好一陣,最后是吳崖出頭了:“陛下,難道…”

  話音未落,就聽李肆道:“對初,設立滿清陵寢管護局,就如新會和崖山那般調治。”

  陳萬策應喏,再道:“陛下放心,定會在每座陵墓前標明該滿君生平、于我華夏之罪,康熙、雍正和乾隆三帝更會歷數敗于我英華的諸項事跡…”

  眾人楞了一下,這才開始明白李肆要保留滿人陵寢的用意,原來是為了當新會那樣的紀念館啊。

  李肆再道:“那些守陵的漢臣,也是參觀節目。”

  想到新會那些在城頭誦書的新會讀書人,眾人忍俊不禁,紛紛噗哧笑出聲。新會人是早就幡然悔悟,自新入國了。當年那班城頭誦書的書生,后代大多都成了紅衣,新會營的營指揮就是當年領頭固守忠義的新會縣教諭之子。今日新會還保留著的十里長墻和城頭誦書,已變作“愛國教育基地”和觀光勝地。

  皇帝真是陰損啊,當年的新會人被當作活展物,如今躺在陵墓中的滿清皇帝,死了也要為皇帝打工,充當英華華夷之辯的教材。而張廷玉等守陵人,還以為能守著滿君陵寢悠悠閑閑過完余生,卻怎么也想不到,他們就要成活展物,被人天天打望了。

  步出幽深門洞,宏偉的紫禁城以曠闊的太和門上下廣場為導,在眾人眼前鋪開,李肆是在另一個位面游歷過,其他人則是心神搖曳,呼吸也在瞬間放輕了,即便是進過紫禁城的陳萬策,因身份已變,也禁不住神魂飄忽。

  紫禁城,我們終于以主人之姿,踏入了這處象征著天下龍脈的圣地。

  讓眾人心生高高在上之心的,是太和門前大群跪拜在地的滿臣,冬帽頂上花翎紛雜,幾乎人人黃馬褂,打頭的兩人更頂著三眼花翎,正是剛剛就任“善后事總理大臣”、“副總理大臣”的阿克敦和尹繼善。

  這才是李肆今日要見的正主,英華北伐,滿清北逃,雙方都知在這北方都是你死我活之勢,相互間都以檄文征伐大義,就沒談的必要。如今英華入北京,北方大勢已定,對滿清來說,尤其是茹喜來說,似乎已到了可以一談,也必須一談的地步。

  而對李肆來說,他只是想知道滿人還存著什么心,茹喜還存著什么奢望。

  披著午后日光,領著紅紫藍一片文武大員出現在眼前,滿人們就覺眼中刺痛,不迭低頭,心中更在隱隱抽搐,他們到底會迎來怎樣的命運?不止是他們自己,滿人一族到底會得怎樣的宣判?

  阿克敦兩手高舉,托起一卷文書,李肆也沒出聲,如今這形勢,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沒必要再過那等毫無意義的場面話。他招手示意,一位紅衣侍從上前取過文書,軍帽下那張面孔讓不少人吃了一大驚,跪在前排的明瑞更是失聲出口:“三叔!”

  那二十出頭,不比明瑞大多少的俊朗青年正是富察皇后的小弟,明瑞的從叔,陪同乾隆皇帝南投的傅恒。今日他一身紅衣,肩扛兩顆金星,居然是以英華陸軍衛郎將的身份出現,自是讓認識他的滿人震驚不已。

  傅恒微微點頭,再掃視眾人,眼中之色頗為復雜,回頭時,帽下脖頸處光溜溜一片,顯是剪了辮子。

  盡管沒悟透傅恒的眼色,可看傅恒這正牌滿人,皇親國戚,居然都能披上紅衣,跪拜的滿人也紛紛暗喜,看來圣道真無絕滿人一族之意。

  李肆展開文書,阿克敦等人用眼角偷偷瞄住他的臉色,卻看不出一絲喜怒,短短兩三分鐘的時間,在場滿人都覺漫長得難熬。

  終于,李肆的目光離開了文書,在滿人身上轉了一圈,那一刻,所有人脖子上都是涼颼颼一片。

  “茹喜…還想蹲在遼東?你們滿人,還以為能重歸百年前的舊勢?”

  啪的一聲,李肆將文書扔在地上,臉上盡顯怒色,讓阿克敦尹繼善等人一個哆嗦打到心底,涼意幾乎凍僵全身。

  嘩啦一陣響,所有滿人都將腦袋死死扎在地上,太和門前,偌大的廣場上,李肆的怒斥四處回蕩,久久未息。

  “占了中原百年,走時還掀起腥風血雨,拍拍屁股就回了老家,屁事沒有,當朕是三歲小兒!?”

  剛才跟張廷玉對話時那個溫和、文縐縐的李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粗魯率性的李肆。勝利者面對失敗者,自沒必要再虛偽矯飾,李肆幾乎是在咆哮。

  茹喜開列的條件,以舊世看,那還真是奴顏婢膝至極,幾乎到了引頸就戮的地步。

  去大清國號,存滿人一族…

  求大英賜遼東之地存族,永為大英屏藩…

  交出所有與鎮亂、文字獄、團結拳等為禍華夏之罪有染的罪魁,其人已歿的話,也以后人頂罪,當然,宗室王公乃至她茹喜本人不在此列…

  歲貢若干,多少可以商量…

  滿人獻丁壯組滿軍,為英華作馬前驅,征戰四海…

  林林種種,都是一個“獻”字,甚至還有獻女子的條款,卻未能入了李肆的眼,就只前面部分,李肆就看透了茹喜的心思。

  繼續守著一塊遼闊土地,繼續保有完整的族群,華夏盛時蟄伏,還能附于華夏謀利,衰時就有翻盤的機會,這不就是茹喜當年從石祿城放出來,在無涯宮里陳述保全滿人一族時的謀算么?

  三十年如一日啊,就他與茹喜而言,似乎此時之勢,依舊是不勝不敗。

  李肆在咆哮,阿克敦想說話,急得一口痰卡在咽喉,幾乎翻了白眼,尹繼善趕緊開口:“聞陛下所立大英以天人之倫為大義,滅區區數十萬滿州男女,亦不能再增陛下偉業一分光彩,而容滿人存族,則是全陛下仁恕之名,今日陛下已定鼎中原,入主紫禁城,何苦相逼更甚…”

  “紫禁城?”

  李肆呵呵冷笑道:“遼東?便是北海雪原,西域荒漠,我英華都不懼舍命相搏,寸土一命也在所不惜,又怎能舍偌大一個遼東給爾等這般百年寇仇!?”

  “再說爾等滿人,百年寇仇還能得什么仁恕之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華夏古風復興,就知以直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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