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瑞出自富察氏,父親傅文是乾隆皇后富察氏的兄長,陪同乾隆南逃英華的肱股親信傅恒是其從叔,另一個叔叔傅清更喪命于三里屯,罪魁直指慈淳太后。
存族大義之下,年方弱冠的明瑞倒沒怎么憎恨太后,甚至還揣著與南蠻決死北京城之志,可南蠻大軍今日剛至,外城今日就陷落了,沖天喧囂越過正陽門,在紫禁城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原本預想的壯烈守城戰還沒揭幕就已落幕,阿克敦還想在紫禁城搞一出殉國大戲,紫禁城里還有一大堆妃嬪,包括他的姑姑。
男兒理當死國,何必拉著女人一起上路呢?
將阿克敦的軍令傳下去后,明瑞左思右想,總覺不妥,于是進宮去找他姑姑。
慈淳太后雖霸占后宮,可康熙、雍正乃至乾隆三朝遺下的妃嬪不少都出自滿人貴胄,她敢奪位踞名,卻不敢大開殺戒,后宮妃嬪只是待遇差點,倒還能自過自的日子,就連乾隆皇后富察氏也頂著個太后的名頭好端端在咸福宮待著。
滿人北遷,這些先帝后妃卻沒跟著走,說是要為先帝守陵寢,可到底是慈淳太后強逼她們留下,還是她們另有盤算,真是自己留下的,連明瑞也不清楚。
“這一日來得這么快嗎…”
年方三十,頗有麗色的富察氏緊抿櫻唇,眼中滿是驚懼。
她凄苦地道:“男人都已經引頸待死,我們女人家還能怎樣?不過是聽天由命而已。”
話音剛落,另一個女聲響起:“女人又怎么了?照南蠻的說法,女人也頂半邊天!哀家要你們都留在紫禁城,就是要頂起老天爺的一角,為咱們滿人存族留條活路!”
哀家…
舊制皇帝駕崩后,皇太后方能自稱哀家,照這么算,除了慈淳慈安兩太后外。也就富察氏能自稱哀家,畢竟乾隆皇帝在名義上已經完蛋,她也是太后。
這一聲哀家出自誰?
明瑞打千,富察氏萬福。同聲道:“太皇太后…”
嚴格說,茹喜也是太皇太后,畢竟她是雍正妃子,再隔乾隆、嘉慶、道光三帝,照官面儀制算她就是“太太皇太后”,還好嘉慶接乾隆是兄終弟及,道光才是乾隆之子。總算免了“太太”加稱,當然,就道光小皇帝而言,稱呼茹喜為太后也是“正理”。
基于某種女人天性,茹喜也不愿再冠個以大家一直都只以太后尊稱,可肚子里都在犯嘀咕。這堆糊涂賬實在難算,誰讓大清在大英催壓之下。三十年內就換了四個皇帝呢。
來人自不是茹喜,此婦年紀與茹喜相仿,正是乾隆生母。雍正熹妃鈕鈷祿氏。當年乾隆登位時,她還是正牌子的皇太后,可在心計深沉,攜南北之勢上位的茹喜面前,她這個皇太后就是塊后宮儀制招牌。而乾隆告退,嘉慶上位時,她就徹底淡出宮廷視線,頂著太皇太后的名頭在后宮養老。
鈕鈷祿氏道:“哀家雖恨茹喜亂帝統,可在滿人族事上,茹喜是有功的。咱們這些先帝的女人留在紫禁城。自有大用,若是你們還當自己是滿人,還愿為護我滿人一族出力,就不要聽天由命!”
富察氏是低頭黯然,明瑞卻是一頭霧水,這些女人還能做什么。還想做什么?
鈕鈷祿氏咬著牙道:“前金伐宋,擄走趙宋女子上萬,后宮妃嬪帝姬一網打盡,今日我等滿人女子雖不足數,一宮后妃都在這里,想必能抵償些許…”
明瑞眼瞳擴散,苦澀之味就在胸膛間蔓延,果然是要應這場報應么?
六月十日晨,午門前,望著聚在此處,稀稀落落不過數百的滿人,再聽幾乎罩住整個北京城的喧囂,阿克敦愴然淚下。他還想聚齊城中滿人,血灑午門,讓圣道正視滿人求活之心,可沒想到,北京城里的數萬滿人,已經全無掙扎之心。外城一亂,還盡職守在內城城垣上的旗人兵丁就一哄而散了,有的攜家帶口出城北逃,有的就回家中,靜候最終審判。
“還是勿作無益之事,在此請降,向圣道獻上一個囫圇的紫禁城吧。”
人群中,尹繼善哀聲道,阿克敦眉頭緊皺,經歷了一番內心煎熬后,沉沉地點頭。
“就不知價碼…圣道會怎么看?”
兩人搖身一變,從北京留守轉為談判代表,開始琢磨起茹喜走前留下的交代,就他們看來,這價碼已經是退無可退,奴顏婢膝至極,可在英華這股北伐怒濤制下,圣道有多大可能會接受這價碼?
三里屯外,伏尸累累,之前如狂瀾一般圍攻英華總領館的拳民已盡數消失,不僅是外城已丟,內城也再無憑可守的原因,總領館外,大股衙役差丁正嚴嚴遮護這片建筑,這些兵丁個個臂纏紅巾,滿清兵部侍郎,昔日大學士,軍機大臣蔣廷錫之子蔣溥也不例外,不僅纏著紅巾,還摘了官帽,剪了辮子的禿頭清晰入眼。
“圣道終究是要入主紫禁城的,我等漢臣即便要被清算,可也要在新朝留下綱常道統一足。我這樣的五代老臣,怕是要被圣道當作招牌活治一番,你們還年輕,得盡量把住機會。”
回想張廷玉的囑咐,蔣溥心中的忐忑翻騰如沸水,對張廷玉的欽佩又再升一層。張中堂的料想該是沒錯的,圣道不會放過張廷玉一幫老漢臣,可下面的普通漢臣,就如他這樣的,只要盡展恭順,圣道皇帝也不得不用。沒有他們這些漢人官員,又該怎么安定北方人心?沒有他們,圣道又怎能坐穩紫禁城?
六月十日上午開始,紅衣藍衣自四面八方而來,一股股進入已各門洞開的北京城,基本沒遇到激烈抵抗,就只有安定門稍有沖突。數千滿臉花花綠綠,身上也掛滿黃符的拳民,脖子上插著香,手中揮舞鋼刀,嘴里喊著“團結神拳。刀槍不入”,朝進門的紅衣沖去,迎接他們的是開花彈、手榴彈和道道排槍,伏尸數百具后。拳民四散而去,其中一位大師兄帶著少數心腹,綴城北逃。
自下午到晚上,紅衣藍衣滾滾涌入北京城,一片片清理著街坊,即便到了深夜,也提著盞盞馬燈忙碌不止。北京城一夜無眠。
六月十一日,大批穿著紅黑制服的軍兵自永定門入城,穿城入正陽門,勿論軍民,所有人都知道,圣道進城了。
“何必這么急呢?誰知道這北京城里的滿人漢人還存著什么心思,太冒險了,反正這已是終點。晚些時日也逃不掉的。”
大隊漆黑無標記的馬車駛入永定門,沿著已由侍衛親軍遮護的中軸大道北上,后隊一輛馬車剛入門洞時。三娘在車廂里這般對李肆嘀咕著。
李肆正閉目沉思著什么,臉上只見平靜之色,聽到這話,微微笑道:“不妨事的,你可以看看街道兩側那些人的臉色…”
三娘微揭車簾,自縫隙里看出去,此時馬車剛入外城,還未及細看,一股沖天聲潮就翻滾而來,似乎要將整支車隊掀翻一般。
“萬歲——!”
“大英萬歲——!”
“圣道爺壽與天齊——!”
軍兵人墻之后。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向車隊跪拜,一個個都沒戴帽子,刻意露出光溜溜的腦瓢。手中還搖著紅巾和紅手絹,像是山花爛漫的原野。
三娘呆住了,她可真沒料到北京城的民人居然會擺出這么一副姿態來迎英華,感覺就像是迎接大救星一般。
李肆是早知有這一番情景。大清死硬分子都已經跑了,這段日子就只有團結拳在北京城肆虐,還呆在北京城的民人苦團結拳久矣。
昨日得了急報,北京城九門齊開,不僅本地親英派全都動員起來,連原本騎墻的漢人都揭竿而起,一并驅逐團結拳。就連內城滿人都已經消停了,就安安靜靜坐等他的到來。今日路上又得報,北京一城紅布脫銷、剪刀脫銷…
當然,他急急而來,并非是因北京城大勢已定。
車隊入了內城,分作兩隊,一隊是去英華總領館,三娘要先代李肆慰問堅守總領館三個月之久的陳潤等人,而李肆的車駕則直驅午門。
紅黑人潮洶涌而來,一員員肩扛金黃龍紋章,紅纓聳立的威武軍將策馬居前,就在午門外,至少上千大清官員跪拜在已連夜鋪好的紅地毯旁,兩片冬帽就如地里的冬瓜,堆得整整齊齊,冬帽上的珠子在春日煦光下黯淡無光。
紅地毯底端,午門前,張廷玉、魏廷珍、任蘭枝三位大清大學士、軍機大臣并列跪拜,人人雙手托著一盤,盤上各置諸物。
身著常式大紅軍服的李肆下車,掃視左右跪拜的大清官員,心中波瀾不驚。這是大清還留在北京城的所有漢人官員,他們在張廷玉的帶領下,按照“古制”組織起這么一場請降儀式,看在李肆眼里,不管是行為還是用心,都著實好笑。
來到三個大學士身前,中間那個花白胡子,一身氣質凝得像曬了百年的漿糊一般的老者,該就是張廷玉了。
李肆指著他手中托盤的東西問:“此乃何物?”
張廷玉翻了翻眼皮,圣道皇帝的形容映入心底,算年紀,該已四十七了,額頭和眼角的皺紋也展示著時光的刻痕,可他就覺得像是面對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眼瞳那般明亮,那般清靈,溢出的一股攝人之氣似乎生來就有,這數十年時光一點也沒將這鋒銳磨礪圓滑。
再暗暗品這形容,張廷玉忽然又覺得,面對的是一個比自己還要年長的智者,話語間所蘊的深沉,讓他摸不準脈絡,這種感覺有些不妙,像是即便作了最壞打算,還是無法握住天機的絕望。
“罪臣所獻的是大清國璽…”
張廷玉被這忐忑壓著,不得不輕輕碰了碰左右同僚的手臂,示意他們主動些。
魏廷珍道:“罪臣獻的是大清社稷圖…”
任蘭枝道:“罪臣獻的是大清民戶、兵丁、錢糧諸冊…”
張廷玉再道:“罪臣等今日向萬歲獻上大清一國!”
這一聲落下,兩旁上千官員同聲道:“罪臣等——為萬歲獻上大清國!”
李肆呵呵笑了,張廷玉這幫漢臣此舉倒還真是名正言順,大清的大義是滿漢一家,他們這些漢臣獻大清國器也師出有名,不過…行這等下山摘桃之舉,真當他李肆為的只是清國社稷?
他笑得那樣和煦,張廷玉心中的忐忑頓消幾分,可接著的一幕就讓他目呲欲裂。
李肆將腰間軍刀向前一送,輕輕一掃,刀柄掠過三人的托盤,緩緩卻堅決地將三樣東西掃落在地,響聲不大,卻撞入在場所有漢臣耳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