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她們…”
李肆扯來朝鮮輿圖,捏著下巴沉思,劉松定心神松弛,猶不知死地再問了一句。..www...
“再不滾就交給你養著!”
李肆從牙縫里蹦出這么一句,漢堂松三字輩都是李肆一手帶大的,另有明字輩如今也該年滿二十,即將奔赴各業,李肆待他們更多如待子侄,罵起來自然不留情面。
劉松定臉肉都快抽筋了,趕緊啪地一個踏步軍禮,再大步流星,倒退出門,轉身的時候,背上衣衫顯出一道明顯的汗漬。
劉松定跑了,李香玉又戰戰兢兢湊上來了,“陛下,那對姐妹…”
李肆還想罵人,可聽到那惶然無依的哭聲,心火也終于熄了。
“去找你師父安排,好好待著,但不能留在宮中。”
這處置讓李香玉有些意外,她還以為李肆會“吃”了和順翁主呢,寶音娘娘不就是這么進了后園的么?那還是搶的,這可是朝鮮國王奉上來的呢。
“別滿腦瓜子齷齪!我是那種人嗎?”
見李香玉撅嘴蹙眉,很不解的模樣,李肆的怒氣又翻騰起來。李香玉乖乖屈膝萬福,退下去安排那對姐妹,心中卻道,分明是皇帝大叔你齷齪,手下人才有樣學樣,到處幫你搶女人······
本以為消停了,中廷通政使李燦又來添亂了,“官家,兩院的諫議案還等著回。”
李肆手里一個哆嗦,差點把輿圖撕爛。
“深呼吸、別動氣,想想龍頭山,你可不想老來去那里待著·…”
低低念叨著蕭拂眉的叮囑,李肆幾乎要猛跳的眉頭終于松弛下來。
龍頭山是個登山野游的好去處,就在黃埔東南,山的東面是黃埔醫學院和國醫院,靠山處立著一棟棟小樓,隱在高冠大木和紅花綠草中·再被晚春活躍的鳥禽鳴叫裹住,不必針藥,人的精氣神都要好上三分。
這處被稱為“寧宜居”的場所也就是療養院,小樓星羅棋布·樓間還有花園綠地,將這些屋舍連成一體。
一處花園里,一圈小車繞著,小車上坐著的人都一身淡青褂子,閑閑地侃著大山。
“當時我離那堆硫磺不到兩丈遠,陸鬼子尖聲驚叫的時候,我才聞到味道·暗道不好,抱著腦袋就朝前一撲,還沒忘了收緊兩腿,這可是關鍵。傷了腿沒什么,要傷了根子,那可就大大地蝕本了。”
“結果就是這樣,沒怎么炸,燒得厲害·連褲子帶腿毛都燎沒了,腳板更是燒爛了大半皮,去去!就你關心咱家吊毛·我老張才不喜你這類貨色…···”
一人噴得唾沫亂飛,周圍一圈人都呵呵笑了出聲,其中兩人的笑聲特別突兀,一個是桀桀如貓頭鷹,一個是嘿嘿如寒谷冷風,其他人該已習慣了,都沒怎么在意。
“那個什么底火,就這么弄出來了?”
那桀桀笑著的大個子問,此人四十出頭,身材高大·沒坐在車上,而是推著一輛小車,車上之人正是那個嘿嘿笑的半老頭子。兩人不僅笑聲出眾,腦袋上都還戴著一頂瓜皮帽,在這群裹幞頭戴烏紗的人里鶴立雞群。
那老張搖頭:“哪能那么容易?不過這一燒還是有好處的,咱們羅浮已能定論·硫磺這路子不對,還只能在銀汞上作文章。陸鬼子再百般不愿,也得交卸了組頭,乖乖跟著我老張干。”
“硫物都這么不穩,銀汞豈不是更沒指望?”
一個聲音在人群后方響起,眾人都訝異地轉頭看去。..www...
“黃機關,你怎么跟鬼似的,悄無聲息就蹦了出來?咦······你這車子有古怪!”
老張說出了眾人心聲,他們這是在草地上,小車都還是鐵木輪子,轉起來老遠就能聽到。
坐車上的瓜皮帽板著冷臉,瞇眼捻須,一口京腔再純正不過:“輪子有古怪,難不成是皮子墊了棉花?”
一輛小車擠入圈子,車輪套了一圈褐黃物事,就是這古怪東西,不僅讓輪子轉起來聲響小了許多,推著車子的醫工也面帶輕松,不像其他醫工那般費勁。
車上的中年人嘿嘿笑道:“瓊州的橡樹出膠了,我們機械局拿來制閥墊,我用在輪子上,行車就如行舟,暢活十倍啊。”
“憑什么讓你黃機關獨占,咱們的車子也得加這東西!”
“橡樹的樹膠?那該是我們羅浮先拿去琢磨的東西,怎么被你們東莞機械局給拐走了?不行,得找田知事告狀!”
“小黃啊,這玩意也能用在船上吧?不給咱們黃埔船廠,當心你的高壓蒸汽機再炸了哦。”
眾人義憤填膺地討伐著,聽他們言語,竟是來自東莞機械制造羅浮山化學研究院和黃埔造船廠的要人。這些部門經常出意外事故,傷者在這龍頭山寧宜居里從沒絕過。
鬧了一陣,醫工送上來一疊新到的報紙,粗粗一看,眾人又激動了。
“西院這幫王八羔子,還想在國內種罌粟,良心都讓狗吃了!”
“東院也都是居心不良之輩,居然敢趁火打劫,找皇帝討法權!?”
“年羹堯胃口這么大,想吃了整個朝鮮?早知他是這貨色,當日在江南就該作了他!”
“這時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又亂成這樣?”
大家紛紛議論著,可這幫人都是理工科,不怎么吃得透報紙上的消息。
有人看向冷面京腔瓜皮帽:“老尹,你懂時政,來給大家說說唄。”
兩個瓜皮帽正對視著,神色很是別扭,似乎在極力壓著歡快的笑意。被眾人盯上,趕緊正了臉色。
冷面瓜皮帽道:“哎呀,皇帝此番怕是要頭痛了······”
“年羹堯入朝鮮,是想竊權藏勢,自外于南北,另造一個格局。朝鮮不過是他的助力。朝鮮雖小,也有大才,能看出這根底。
那李光佐跟年羹堯志同道合,也想借機扶朝鮮自立·如昔日大越那般,自為中華。”
“年羹堯和李光佐是否能如愿呢?關鍵還是北面大清的態度。若大清主政之人還清醒的話,定會樂見其成,甚至還要幫一把?為何?年羹堯怎么也不可能奪大清帝位·南北之間本就無他立足之地,放他去掌住朝鮮,反而能立一面屏藩。牽動南…本朝之力。所以,年李所謀,定能成功!”
“本朝?是啊,本朝當然不會坐視。朝鮮是華夏藩屬,圣道既以華夏正朔自居·自不敢坐視不理,否則就失了人心大義。我看啊,圣道早就在朝鮮下了釘子,伺機而動。北洋水師······哦,艦隊反應那么快,肯定是得了圣道密諭。說不定那朝鮮國王,已經獻質入國了,當然·多半是被迫的。”
“可年羹堯插手之勢太烈,圣道行事太恣意,搞出兩樁事來·絆著他向朝鮮仲手,我看呢,圣道在朝鮮是打又打不得,入也不得其門。而且還是想打也有心無力,處處被動。”
“一就是鴉片,之前那范四海把鴉片傾入朝鮮,朝鮮有識之士,以范四海代這一國,莫不視英為寇仇。即便朝鮮國王有心聯英,也被這層民心阻著。不在官面上對鴉片之事有個交代·大軍入了朝鮮,怕要把大半人趕到北面李光佐那。盡管那人是逆臣,卻是逆君衛道,自能得朝鮮民心。”
“其二呢,更麻煩。想必大家都沒注意到,西域之事雖無全貌·但零碎細節拼起來,我已看出圣道的西域之策。安西都督那邊跟喀爾喀蒙古未有大戰,兵鋒止于蘭州,并不是畏難不進活著糧草不濟。最近國中泥石磚瓦業幾家公司得了大單,股票大幅上揚,我看就跟西域有關。安西都督多半提出了穩步向北,修路架橋,百里設堡的方略,要自蘭州一路向北,重建北庭。這個方略若被圣道全盤允了,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十數年里,國策都以西域北庭為主,每年軍資開銷也必須要以此為重!”
“就算還有余力,安南之事還懸著,不管是并還是維持現狀,都要耗費巨萬銀兩。加之江南還虧著錢糧,此時真要興兵朝鮮,我看啊,幾乎就要應了窮兵黷武一語。”
這冷面瓜皮帽目光犀利,一下就分析透了年羹堯、朝鮮叛臣李光佐、朝鮮國王李以及英華這四方的處境,將朝鮮局勢明明白白擺在眼前。而他對圣道皇帝頗為不尊的語氣,以及極力貶低英華的說辭,眾人似乎已經習慣了,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老尹啊,你就該找家報紙說說這些話,讓國人都冷靜冷靜…”
黃機關,也就是發明蒸汽機的黃卓皺眉嘆道,他對這番話是這么理解的,讓那冷面瓜皮帽額頭微微暴出青筋。
還有人不服道:“仿南洋舊例,以公司組民軍入朝鮮就行啊,就像當年在江南龍門,行營一紙公文,就聚攏一支強軍!”
冷面瓜皮帽車子后的大個子瓜皮帽嗤笑道:“所以江南才亂成那般模樣!到現在還不得不軍管。真要縱民軍入朝鮮,燒殺掠虐,壞事都要干絕!不把朝鮮人殺絕,自此朝鮮就是南…···南面的死敵!別瞧我?那范四海不就不把朝鮮人當人,徑直賣鴉片害人掠利么?”
說到鴉片,眾人話題轉向兩院。報上寫得明白,西院叫喊鴉片無罪,貿易自由,東院叫喊傷天害理,必須嚴管,這又是一樁紛爭。
聽眾人也在爭到底該不該禁鴉片,冷面老尹不屑地搖頭訓著眾人:“你們啊,太膚淺!鴉片不夠是個由頭,工商想得利,士人想奪權,兩面都是借題發揮而已。圣道怕也是焦頭爛額,不知該怎么按平兩端吧,呵呵…”
說到后來,似乎圣道皇帝的愁苦模樣就在眼前,那冷面老尹忍不住低笑出聲。
還在說個不休,監護他們的醫嫂出現了,巴掌一拍:“諸位道爺老爺們,休息時間到了,各回各處吃下午茶吧。”
醫工們推著小車散了,眾人紛紛嘟囔著這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就跟囚徒差不多,可臉上卻不見一絲哀怨。
“這幫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渾不知我才是真正的囚徒。”
離得他人遠了,那冷臉京腔瓜皮帽幽幽嘆道。
“主子莫介懷咱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活著,活得比那家伙還長,見得他起高樓,見得他樓塌了現在不就有這跡象了么?兩院紛爭,看李肆小兒這一國就此列作兩瓣…”
大個子在背后推著車,走路還一瘸一拐。說這話時,下意識地回頭看看,還怕兩個押后監視的“醫工”聽到。
老尹的笑容卻漸漸淡了:“兩院相爭,李肆是要頭痛的。可只要他不是傻子,就該知道讓兩院面對面地爭自己坐山觀虎斗。這兩院的格局…···妙-啊,雖限了他皇帝之權,卻就此能握大義,能卸責于外,國中再亂,他手里還有足足的牌。”
他話語深沉,滿含無盡的悲哀:“我們看了這兩年,其實都明白了。這南蠻國體已固怎么也難自己塌掉。別看他一國內爭不止,卻總有瀉禍于外的路子。斗得調和不了,這一國就興兵他國奪外人之利來平內爭。范四海引鴉片入朝鮮,我覺得,不定還是那李肆心知鴉片之害,故意促成此事。”
車子進了一座獨門小院,院門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尹真”一名。周圍有一隊黑衣警差守著,還真是個大人物。
停車后,大個子抱起“尹真”,他還在緩緩搖頭道:“這一國真要分崩,那也得周邊再無能食之國…”
進了門廳兩人迎上,大個子和尹真都呆住了。
“叩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兩人恍惚了片刻,彈著并不存在的馬蹄袖,跪伏在地,蓬蓬磕 “見得萬歲龍體漸復,臣心那個歡喜啊······”
“萬歲身子正好奴才就放心了。”
兩人一邊磕頭一邊哭訴,大個子失聲道:“李紱!李煦!”
“別磕啦······徒讓外面的小子們笑話,我再不是什么萬歲。”
“尹真”自然就是“”,在龍頭山療養,受多方名醫診治,靠著針灸推拿和良藥,原本頸椎以下的癱瘓,居然已降到了胸口以下。除了行動還得靠李衛扶持外,自己已能進食和讀書寫字。
“李衛、李紱、李煦···…我這輩子,成也李,敗也李,都被你們李家人給包圓了。”
這三人都姓李,生起無限感慨。
朝鮮漢城景德宮,一個少年驚慌地道:“這、這是篡位啊,我怎能受這位置!?”
“商原君,你也是李家人,怎么就不能坐這位置?”
一人在下首陰惻惻地道,正是朝鮮領議政李光佐。
“你不坐,難道還要我這個李來坐么?”
李光佐再一句話砸出,商原君呆了片刻,身軀頹然無力地落在了王座上。
“先就王位,待時機成熟,再就帝位。”
李光佐的話如臘月寒風,刮得少年身軀蜷成一團。
“時機?什么時機?”
“朝鮮只有一李,可現在,南北都各有一李。”
少年問話時就已知道答案,再由李光佐確認,痛苦地閉眼流淚,他不清楚那一李的未來,但已清楚自己這一李的下場。
圣道十二年五月四日,大清朝鮮事務大臣參贊左未生在漢城宣詔,稱前任國王李縱容鴉片入國,毒害蒼生,已失君德。大清扶商原君李即位,重定朝鮮王政。
五月十日,李率一班文武在光州頒布討年檄文,宣稱年羹堯矯詔,禍亂朝鮮,商原君乃偽王,天下人共討之。為匡扶大義,朝鮮將遣使分往大清和英華。去大清的一路是求大清主持公道,懲治年更要,去英華的一路則是處理鴉片事務,李宣稱,只有他才有資格代表朝鮮,與大清和英華接觸。
時勢之潮滾滾而下,浪頭之猛,已由不得任何一方再穩坐釣魚臺,各守之前的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