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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一章生機勃勃 圣道十一年,寒風刮遍江南,但大多數人心頭都是熱乎乎的,當然,這熱乎勁的方向并不是截然一致。
羅店鎮,原本的訊守署房成了鎮公所,穿著一身綠袍官衣的馬賢摸摸光禿禿的腦瓢,再戴上烏紗帽,滿足地低嘆了一聲。縣里的講訓已經完畢,從現在開始,他就是羅店鎮數萬人的正八品父母官。
一個個手下人湊了過來,交上銀錢,馬賢暖暖的心口卻隨著數字一點點降溫。
“怎么才這么點?眼見著這是最后一次這么撈的機會了,你們往日的手腕到哪里去了!?馬廣,你更是一文都沒帶回來,給你圈的那片村子都是老實得一鋤頭都砸不出聲的泥腿子…”
見到灰溜溜的馬廣,馬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馬廣轉移著話題:“二爺,怎么就是最后一次了呢,以后二爺就是這羅店的當家人,怎么著還不是二爺說了算。”
馬賢在族里這輩排行老二,下面人都稱二爺,他呸道:“這主薄能當什么家?知道我為什么只讓你們去兜一圈就趕緊回來,還不準出亂子傷人命?這一鎮我雖然是主官,可具體的事都有佐官管,他們頭上直接通省府甚至朝堂!”
“農正、商正、學正、醫正的都是江南人,還能給我面子,可巡檢、法正、驛正這些都是紅衣兵退下來的,特別是巡檢和法正,那都是算盤上的珠子,一是一二是二,格外的古板!要有什么爛事跟我扯上關系,不用他們親自出聲,暗地里招呼都察院的來一趟,我這大好前途就沒了!都察院那幫書生,就跟當年大明的錦衣衛一樣,有外頭的報紙呼應,咬人特別厲害!”
他沒再深究馬廣,而是訓起了眾人:“這一趟重點也不是收錢,而是要下面人都知道,我馬賢是羅店的話事人!緊接著就是清丈量畝,盤查人口,建學建醫這一大堆事,先鎮住他們,才有底氣鎮住我身邊那些佐官,還有那些院事。特別是那些院事,他們不過是官府拉扯起來裝點門面的,可難保有誰借著那位置搗亂!”
“朝廷什么時候能讓民人參政了?官府都下到鄉鎮,這個新朝廷,比歷代朝廷都強厲!我馬賢可沒想著這輩子就止于主薄了,江南這么大,從嶺南過來再多官員,咱們江南人也有大把的位置…”
他越說越來勁,幾乎是把縣里講訓的內容重復著嘮叨了一遍,也引得一幫手下心頭發燙。他們都被馬賢點了各個部門的基層官吏,只要縣里批準,搖身一變,也就成了吃皇糧的大英官員。
就只有馬廣愁眉不展,馬賢正說到:“安靖是第一位的,眼珠子放亮點,細細盤查來往人色!”還把他嚇了一哆嗦。
“趁著巡檢法正還沒到,咱們就得先動起來,搞出成績,這樣縣里就再難駁掉我點的名,知道了么!?”
馬賢動員著這幫多是自己族人的手下,眾人振奮地應聲,馬廣心頭一片冰涼,眼珠子一轉,咬牙道:“黃家村那一帶就交給小人看吧!”
馬賢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接著又皺眉:“黃家村那,林家有個大義社余孽,還有方家爭族田的案子…”
馬廣趕緊道:“小人會看好的,絕不出一絲紕漏!”
黃家村村頭,隔著村里老長一段路的土宅子里,林貴渾身打著哆嗦:“你!你還真敢回來!?”
他扯住一個衣衫襤褸,比乞丐還破落的人:“走走,這就跟我去鎮上自投,你爹我得了福分,緊緊巴著馬主薄和~縣里的官老爺,就是要為你減罪的。縣里的候通判都說了,只要你自投,供出大義社的來龍去脈,也算有功,可以減罪…”
這人正是在江南潛藏多時的林遠傅,一把甩開父親,怒聲道:“虎毒還不食子,你就是這么當爹的!?”
林貴為減兒子的罪,這段日子一直辛辛苦苦奔忙著,聽兒子這話,也惱道:“你不是讀過書么,大義滅親都不知道?你現在可是朝廷的反賊!”
林遠傅恨聲道:“朝廷!?哪個朝廷!你連辮子都剪了,你才是反賊!大義滅親,我還要大義滅親呢!念著你還有養育之恩,我不為難你,把家中銀子都給我!”
江南被英華占了,大義社覆滅,連會首都投了英華,林遠傅萬念俱灰。原本已北逃到徐~州,可從北面傳來消息,年羹堯正大肆搜捕大義社的人,交還給英華,嚇得他又只好轉頭南行。
之前投身保大清這般偉業,也不愿再屈身一般活計,繼續揣著“大義”之心,在江南聯絡舊友,想再起大事。在江南流落多時,沒一點進展,吃喝也沒著落,萬般無奈,只好回黃家村老家,想從家中弄點銀子,卻被父親逮住。
父子倆正拉扯著,屋外忽然腳步聲大作,林遠傅大驚,還以為是父親招來的官差,本不愿對父親下重手,這一下急了,一腳猛踹過去,林貴撞破屋門,在外翻滾著暈了過去。
正張惶著朝哪里逃,卻聽外面喊:“妖孽!妖孽發作了!”
不是官差,是村人,還什么妖孽…
不等林遠傅反應過來,嘩嘩的穢水就澆上了林貴,接著他也被村人發現了。
“我不是妖孽!我不是——!”
村人們把他扯了出來,也準備如法炮制,林遠傅趕緊叫著,然后就見到了一張仙子般的容顏。
“林遠傅!?”
那仙子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而且還很驚訝。
一邊的張九麻子幸災樂禍地道:“你爹妖孽纏身,已經沒救了,這是來替他超度的!你們林家的家財,也得獻給無生老母,清償你爹的罪孽!”
那仙子玩味地看著他,目光還在他的辮子上轉了一圈:“你跟你爹…”
就四個字,林遠傅已被錘煉出的腦子瞬間清醒,也瞬間作出了抉擇。
他臉肉猙獰著喊道:“我早就知道我爹有問題!超度了他!”
村人們一身戾氣地圍了上去,接著升起的慘呼,濺起的血肉,林遠傅置若罔聞,就盯住了那仙子。
“聽說…你以前是大義社的,專門跟南面的朝廷作對?”
仙子一點也沒尋常女子的忸怩,冷冷回視,目光如刀,逼得林遠傅也低下了頭。
“是,我是大義社的…請問姑娘…”
米五娘的話語如春雷一般轟進他心中,“我是龍門教的米奶奶,很快,大家也會知道,我還是白蓮教的圣姑…”
黃家村的私塾里,十多個男女左右分作,神色各異,都看住了上首的米五娘。
“我們北方各教門重舉白蓮,就是人心不一,只看著眼前富貴,才遭來大敗!當時你們不認我這個圣姑,現在到了江南,還想不認嗎!?”
米五娘厲聲叱責著眾人,白玉般的面頰像是浮著一層焰火。
“龍門教雖然比不上你們羅教、弘陽教、聞香教、彌勒教勢大,可你們的真傳都散了!只有我們龍門教受了茅上師傳的《白蓮真經》,我米奶奶,就是白蓮圣姑!不尊奉真傳心經,你們還能行什么大業!?”
在座男女竟都是從北方逃過來的各教派首領,被米五娘告發官府的威脅嚇住,不得不齊聚一處,共商大計。
“大業,還能有什么大業?大家也就是為了口飽飯,現在江南滿地活絡,只要肯賣力氣,養活自己沒問題,下面人全都散了,還怎么聚起人啊。”
“是啊,還有天主教這樣的官教滿江南開天廟,咱們跟那天主教根本就沒法子比。”
“江南本地羅教、大小乘教、長生教這些教門都散了,甚至還有人投了天主教,咱們再搞下去,被那些人識破了,可了不得。”
“這邊的官府路子正,日子肯定能好過得多,依著咱們的本事,說不定還能混出個什么出息…”
一幫教首叫苦不迭,中心意思就一個,別鬧了,英華治下就不是咱們這種人能鬧事的地,既然能過好日子,就過下去吧。
米五娘咬著嘴唇,看住了座上一個中年人,“劉真人,你也跟他們一般見識嗎?”
劉真人,南直隸彌勒教的教首,跟龍門教淵源很深,兩人甚至能算得上師兄妹的關系。他們兩派就是東山起事的教門核心,經過了一番血肉磨礪,關系更非同一般。
劉真人長嘆一聲,起身示意私談。
“師妹,這南面真鬧不出什么動靜,咱們一身本事,用在正道上,也未嘗不是條出路。聽人說,廣東羅浮設了什么化學研究院,專門招江湖異士,琢磨丹藥之學,咱們教門所學,也能登大雅之堂…”
“就算師妹無心此道,也該為自己的將來想想。聽說南面也有女子學堂,學出個正道也好,師妹,你也該…嫁人了。”
劉真人目光閃爍地說著,說到“嫁人”時,還偷眼瞄著米五娘的胸脯。
米五娘面頰生暈,兩眼泛紅,卻是怒的:“師兄,你、你竟然已失了道心!你就不怕無生老母責罰你!”
劉真人苦笑道:“無生老母…師妹啊,你著魔了,白蓮真經傳了八百年,真空家鄉在這人間出現過?沒有嘛,這天下,終歸是朝廷的,官府的。什么無生老母,什么三陽之劫,都是哄鄉間愚人的。”
米五娘暗自捏拳,可全身卻都在微微發抖,她還在作著最后的努力:“我已在這村子站穩了腳跟,只要用心經營,不出三五年,怎么也能拉起十萬教眾!你們也說了,這朝廷比大清更顧面子,不會對民人下太重的手,怎么就沒機會了,師兄,你不要這么頹唐!”
劉真人嗤笑:“一個村子?師妹啊,北面跟南面已不一樣了,我跟一位天主教的祭祀談過,這南面的人心,正各求其利,生機勃勃呢。咱們那一套,怕是越來越難爭到人心。師妹,你還是放棄吧。”
他苦口婆心地道:“我是擔心師妹,才過來這一趟,其他人也都還念師妹你在北面的恩德,沒出首告發你,不然你啊,唉…如果你還是不愿回頭,說不定回頭就有人賣你。”
米五娘已對這師兄萬般憎惡,聽了這話,更覺不對:“師兄…劉真人,你這是在威脅我!?”
劉真人還不以為意:“這是大家的…啊——!”
慘呼嘎然而止,一柄匕首已自喉間斜捅而上,直貫他顱內,眼珠幾乎凸出眼眶,劉真人幾乎在一瞬間就斃了命。
米五娘握著匕首,看住已沒了氣息的劉真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淚水滑下臉頰,有那么一瞬間,整個人似乎要倒下,卻又猛然振作起來,她咬牙低語道:“你敢叛老母,污白蓮,我就送你上西天!”
蓬的一聲,一個呲目猙獰的頭顱砸在桌子上,濺點血水,也將堂中十數男女驚得魂飛魄散。
“劉真人叛道!我既身為白蓮圣姑,就要行教法,度叛逆!”
米五娘掃視眾人,目光如火。
“你們睜開眼看看,這江南,這新朝廷真是窮苦人的天堂?之前的富人老爺照樣過著他們的好日子,官府里的官老爺還比以前多了十倍!”
“你們難道忘了白蓮真義!?憑什么有人什么也不作,就錦衣玉食!?憑什么窮苦人就得在田間一輩子勞作,只能換來溫飽!?我們窮苦人上靠天下靠地,自己種自己吃,憑什么大半收獲要被地主老爺收走,憑什么官府要來收田丁銀子?”
“朝廷、官府,從古至今,就是壓著咱們窮苦人的!大明、大清、大英,沒有分別!別以為官府給了窮苦人一點小恩小惠,窮苦人就能過上好日子了,那是做夢!只有無生老母指引,只有建起真空家鄉,我們窮苦人才再不受苦,才天下一家親!”
“你們捫心自問,有沒有替窮苦人著想?你們對得起在死去的兄弟姐妹,對得起他們滿心要建起真空家鄉的心愿!?你們想要轉投官府、富人,跟窮苦人作對?你們就不怕死后被無生老母投入石碾地獄里,萬世不得超生!?”
米五娘的話就如那匕首一般,在這些人的心頭一下下戳著。
“從小師傅就帶著我在老母座前立下了宏愿,這輩子,就要立下這一業,不管付出多少代價!為了在人間建起真空家鄉,毀掉我米五娘,毀掉所有,都在所不惜!”
米五娘的話語如積云陰雷,就只在太倉嘉定城外黃家村這個小小地方蕩開,而數百里外,龍門江南行營,秘書監楊適也正在皇帝的日程備忘中寫下這個地名。
“…黃家村方家族田案,要去嘉~定啊,不安排祭奠屠城死難者的儀式么?”
李肆看著日程,關心的是另外一回事。
他現在被政事堂用得團團轉,審理族田案也是其中一件大事。族田分戶是英華既定國策,趁著江南剛平,還是軍管,威勢可用,強推下去,這是硬的一面,而軟的一面也要考慮,皇帝親自出面審理族田案,以政治意義營造分族田的大原則,也能消減紛爭。
這一樁案子是政事堂精選出來的,選此案的原因是,這案子死了人,影響大,同時族田歸屬很好定奪,皇帝稍作調整,爭奪各方就能服氣。
作為直掌法司的皇帝,御斷此案,自然是象征意義大過實際意義。這是儒法一家時代的老套路,可眼下江南形勢所需,也不能不暫時用上。
“湯相說,嘉~定若祭,江~陰就得祭,江~陰祭,其他地方也要爭,還是稍后在某個地方總祭江南的好。”
楊適這么答著,李肆哦了一聲,不在意地將日程放到一邊,腦子里又升起之前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似乎忘了什么事呢…
松江知府衙門,僚屬向鄭燮呈上行文:“行營轉來軍情司和禁衛署行文,說江寧等府有白蓮教各派教首行動的跡象,似乎朝松江一帶匯聚…”
鄭燮接過一看,嘴角微抽:“十多個教派的教首都動了起來?這是要干什么?行文各縣,暗中盯防…”
他本不當大事,所謂十來個教派,也就幾十個人而已,這種流動,在已取消了關卡的江南根本就是滄海一粟。可忽然想到行營之前另外轉來的急文,皇帝可能要去太倉審案,又多加用一分心。
“著各縣典史縣尉提前盤查…”
英華御駕出巡遠沒有明清皇帝那般大排場,但暗下的功夫卻比明清還要深,全面排查是例行項目,鄭燮是把這行動提前一些。
吩咐完之后,鄭燮也再沒多關心,皇帝這些日子在江南八府到處跑,大家也都習慣了,而那些教匪到處跑,也是人之常情。因為此時的江南,正迎新而上,本就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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