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皖兩眼赤紅地對范晉說:“軍心?沒什么問題!”
放屁!你就是最大的問題!
范晉暗自罵著,他滿心苦楚,干脆埋頭在工作里,正好張漢皖帶著大嶼山的新兵來到青浦,就找到他,想疏解一下他的情緒。
只是此刻,范晉卻覺得,自己哪里是在疏解別人,根本就是抱著別人取暖。
“我是天刑社的一員,心和命都已經不屬于自己,哥哥也是如此,他證了他的道,我追著我的道。”
張漢皖的話雖然爽利,可語氣卻有些飄浮,一邊說還一邊壓著一個不住翻騰的疑問。
我們知道自己是為什么而戰,心和命也都沒留在人間,可如果塵世連自己的影子都沒有,又怎么能確認這一切都是真堊實的?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所殉的天道,真讓人間有了改變?
影子,不,我們想要的不是影子,我們想要的是有一個影子能遮護住自己。四哥兒背后的上天太遼闊,連帶著他的身影都顯得那么虛無,看不清晰。
四哥兒,我們天刑社要的不是整個上天,我們只想要一座小小的英圌靈殿,殿堂在天上,影子在人間。
“你哥哥的犧牲是值得的,是為了日后的新世界,新時代,總司所說的地上天國,后人會追誦你的哥哥,拜祭每一個戰死的烈士。”
心緒紊亂的范晉并沒有察覺到張漢皖的異樣,只是泛泛地勸慰著,張漢皖重重點頭,心里又想,我能活看見到那一刻嗎?
自覺已經安撫了張漢皖,范晉麻木地邁著步子,在青浦貨站一角的軍營里巡視著。
來到一處營房,正要進去,爭論聲傳進耳里,他立在門外靜靜聽著。
“不是光聽總司的話就能進天刑社,得自己琢磨清楚,總司為什么要這么決斷,這里面有著怎樣的道理。我看你啊,還是沒明白冊子里說的那些道理,天刑社,是為守護天道,代天行刑。守護的什么天道?說得不是很明白了嗎?就是那天人之倫,讓人人都幸福自在,人人自利,不害他人…,…”
營房里,江得道教育著自己的部下,連帶鼻弟江求道。
“這事怎么可能辦得到呢?”
江求道很不解”根本就是夢話吧。
“想做什么和能做到什么,這事都分不清?你舉槍瞄敵人”不一定能打中,但是你總得舉槍吧。”
江得道說著從自己在天刑社的導師那搬運來的話,其實他只是今天刑社學徒,道理還懂得不深,但要做什么和能做到什么,這兩者他還是能區分的。
“我看你們還是多讀讀圣武傳,先進圣武會的好。”
看著弟弟和部下迷茫的眼光,江得道感覺自己在對牛彈琴,無奈地放棄了。其實他也覺得,這今天道,不僅渺茫,還總少點什么東西撐起來,每每說起”沒沉下心思細想的人,總覺得是在說笑話。
“圣武傳的東西,也是天刑社講的天道?”
江求道對這點很好奇。
“那是當然!你看啊,霍驃騎封狼居胥,岳飛精忠報國”多得臉面!能寫上史書,千百年流傳的事,那自然就是天道。”
部下們的理解很膚淺,江得道覺得有些不對,但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就想著什么臉面”我看啊,殺輕子才是天道!你看這圣武傳里,匈奴、遼人丶金人和蒙古人,全都是殺教子的大英雄!”
另一個像是鄭家人的司衛撫著光頭說道。
“不對啊,剛才目長說過,要人人都自利而不害人,這里面沒分什么輕子吧…”
“所以我就說,圣武傳的天道,就是精忠報國!天人之倫,是按國來分的,不在國里的,就是輕子!讀書人不是說什么…入華復者華夏,入夷秋者夷秋嗎?”
“現在的國是華復嗎?看你還拖著那根豬尾巴,六十年前可沒這東西,你對得起你祖圌宗么?”
“是啊,你要報哪個國?大清?”
部下們紛紛揚揚地吵嚷著,范晉聽得也皺起了眉頭,圣武會和天刑社,一個在地,一個在天,還真是沒能接起來。
“少了點什么呢?”
范晉隱隱把握住什么東西,韶州大勝,司衛們的軍心全都極高了一大截,但卻少了東西將這軍心立住”所以顯得很是散亂。
明白為誰而戰的,見不到自己血到底灑在什么地方,還不明白的,為戰友和自己的墓碑無字而消沉,即便是沒想那么多,只是埋頭賺賣命錢的人,也想讓自己的命賣得更值價,不是為銀子,而是為名聲。
司衛們的那聲反問,離答堊案只有一門之隔,范晉正要推門而入,拿到答堊案,里面司衛的爭論將他的思索擊碎。
“那些旗人,也是教子吧,總司就沒說過要怎么處置他們?”
“殺!全殺了!一個不留!當年他們可殺得廣東血流成河!”
“那也是好幾萬人啊,大多都不是兵。”
“旗人都該殺!管他是不是兵!”
正吵得熱鬧,江得道低喝出聲。
“殺不殺,都得出于公義,不是你們的私憤,代天裁決的是總司,不是你們!”
這個刮誡一直貫徹在天刑社的精神里,江得道說得凜然,弟弟江求道和部下都再沒聲息。
可一連串的“殺”字,聽得門外的范晉心中更是迷亂,再顧不得細想剛才的問題,真到了那個時候,管小玉的命運會怎樣?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營房里,江求道嘀咕了一句:“哥你說得對,咱們不是只會喊替天行道的賊匪,但是現在怎么看…”
后面的話聲音小得跟蚊蠅一般:“咱冉怎么都是賊匪。”
廣州城,巡撫衙門,佟法海史貽直正言語如刀,討圌伐著廣州知府馬爾氟 “咱們內里定有人通賊!你女兒到底有多大關聯?”
“你的女兒,真不是受了李肆的蠱惑,為李肆假傳消息?”
“下官在家抽了小女一頓鞭子,瞧情形”她怎么也不該有這心思。”
“不該有?當初她一個弱女子,為何能那般熱心,徑直入李肆的巢穴?那心思從何而來?”
“下官已經將她枸管在家,再不讓她有什么異動。”
馬爾泰竭力瓣解著,卻不敢直面問題,他也看不透自己那女兒的心思,這疑問也在他心中翻騰著,為何茹喜之前那般熱心,為何就那么順利地搞到消,慈母暇口圃慣 “罷了,此事不必細究,要追下去,那位內線怕也是靠不住的。”
湯右曾長嘆,事敗之后,管源忠要去嫁女兒,自己這幫人又把氣撒在馬爾泰的女兒身上,這朝廷大事,怎么都壓在了小女子身上?
“皇上密啊…,…”
湯右曾舉起一封文書,眾人頓時韓落馬蹄袖跪在了地上,迎候這文書上透過來的天顏。
只,爾等廣東官員,當為朝廷之中流砥柱,穩鎮廣東,惑賊待起…,…
康熙給了楊琳、管源忠和湯右曾各。封密諭,給湯右曾的密諭是說要示賊以弱,以功名利祿籠絡李肆和他手下的親信。
“是否要下官讓出此位?”
馬爾泰心懷期翼地問著,他這廣州知府,政令出不了衙門,女兒又惹來大圌麻煩,已經心存退意。
看出了他的心思,湯右曾哼了一聲,都說漢人軟骨頭,可這么多年看下來,滿人的骨頭也沒見硬到哪里去。
“廣東鹽道糧道茶馬道等職,實務都已經被李肆控住,這些官職都只是給李肆的親信備著,而李肆本人,皇上下了大本錢!”
聽到湯右曾說出一連串的封賞,眾人臉色發白,心中都道,這升官之途,竟然還有比生在上三旗包衣家中更快的門路,那就是造人…,…
“廣東經略?武安將軍?誥封我的老婆,誥贈我三代父祖?”
這一連串的封賞,自然不會直接就丟過來,不然李肆拒了,這顏面可丟得結實。所以湯右曾透過安金枝的關系,將這意思傳了過來,讓李肆很是哭笑不得。
經略一職,就清初用過,平三藩后再沒這官職,而武安將軍的銜爵也是新名號,不見舊制。段宏時犀利地指出,這樣的封贈,根本不會入朝堂吏部文檔,就是個空對空的把戲。
即便如此”也證明康熙已經拉下了老臉,決意要對他李肆緩緩圖之。廣東經略的全稱是“廣東兵事兼鹽糧茶馬事經略”基本是給李肆在廣東的勢力用清廷的名義作了確認,反正這些事務權都丟了,一張誥授過來,還能讓事情看起來就像是朝廷施恩一般光鮮。
“喲,咱們還能當誥命大人?”
嚴三娘也是冷嘲熱諷,但眉宇間卻跟安九秀一樣,總有點遺憾的味道,誥命大人…,…千百年來,哪個婦人不想要?可惜這個朝廷卻不是她們的朝廷。
“這是軟的一手,硬的一手正逼過來。”
段靂時提醒道,李肆點頭,這一手他已經看到了。張文煥在惠州壓制住了那些鬧餉鬧撫恤的部下,正急速匯聚惠潮兩府的兵,要將惠州當作封住李肆東去的防線。
如果清兵壓在惠州,李肆的挪騰空間就太小了,清兵還可以憑借南滇為海上跳板,從新安、順德等地威逼青浦。所以必須將東面邊界推到湘洲去,這樣就可以威壓南渙。
“看來還得狠狠抽上一巴掌。”
李肆決定了,必須再度出兵,而且不止是惠州,趁著韶州之戰的余威,將肇慶的督標也趕走,讓廣州徹底無力化,廣東腹地才能切實落入自己的掌握。
“軍心…還是有問起…,…”
范晉有些心虛地說著,最近幾天他都心神恍惚,再沒顧得細查,說到又要打仗,他必須要提醒李肆,不能就這么推著司衛埋頭繼續打下去。
“那咱們就辦個誓師大會吧,提振一下大家心氣,同時也鎮鎮廣州那幫偷雞摸狗的官老爺。”
嚴三娘愛熱鬧,提的這個建議也正中大家下懷,李肆也正想著,一整套激勵體圌系該怎么推出來,借著這個機會發布,應談能凝固起軍心。
十二月十八日,青浦,猩紅大旗如林,圍出偌大一片廣堊場,四周人湘如海,數萬士農工商,懷著各異心思,圍在這片廣堊場外,侯著李肆和他手下那支神勇如天兵的軍隊亮相。從廣州東莞佛山等地調來的數千巡丁,由禁衛署的督導著設立障礙,將人湘隔在紅旗之外。
非獨青浦,廣州西關外,乃至廣州城頭,也立著數萬人,遙遙看向那片猩紅招展的所在。
“快快!快帶我過去!”
湯右曾的馬車朝青浦急行,這幾天李肆大調人手,他還以為是要舉旗了,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后面聽說是李肆要公祭之前在韶州一戰里陣亡的將士,這才松了口氣。
可李肆一直沒回應朝廷的封賞,他心中還不安穩,干脆豁了出來,要親自面見李肆,將這一堆封賞,也就是朝廷的顏面,直接寨到李肆手上。
馬車剛剛上了九星橋,就聽到了一陣如雷歡呼,灰藍色的人影層層疊疊,整齊步入廣堊場,數千人如一人般邁動,接著又是更熱烈的歡呼聲,一群人行近紅布鋪墊的高臺,從中分出一個人,穩穩踏上高臺,向著那灰藍人影揮手示意。
“李天王!”
看客們的人湘蓋住了那些司衛的呼喊,湯右曾只覺眼前所見所聽太過絢麗,竟似身處夢中。
“別胡鬧!”
廣堊場上,盤石玉一巴掌拍在賀銘的頭上,這個啞小子太興堊奮了,不僅被允準進了司衛,成了盤石玉的侍從兵,還正好趕上司衛誓師大會。見到這人湘,渾身頓時被烘烤得發熱,可又叫不出來,只覺無比難受,徑直去拔那紅旗,想盡情揮舞,才能舒緩自己內心的激動。
“兄弟們——!”
李肆開口了,廣堊場外的人湘靜了下來,司衛們靜了下來,賀銘也靜了下來,他聽不到李肆說什么,但他能看,能從盤石玉正肅穆的臉上,看出李肆在說什么。
“鄉親們!”
面對遠處的數萬人,近處的數千人,李肆也微微緊張。
“我的…同胞們!”接著他這一聲招呼,終于讓自己定下了心神,見到這數千司衛肅容挺立,他內心無比驕傲,這樣的歷史,自己真開創出來了!盡管還很稚圌嫩,可自己居然真在這康熙五十來年的盛世之下,親手凝練出來了這樣一支軍隊,一支即將要滌蕩華復,扭轉歷史的軍隊。
“總司一——!”
“我的…同胞們!”接著他這一聲招呼,終于讓自己定下了心神,見到這數千司衛肅容挺立,他內心無比驕傲,這樣的歷史,自己真開創出來了!盡管還很稚圌嫩,可自己居然真在這康熙五十來年的盛世之下,親手凝練出來了這樣一支軍隊,一支即將要滌蕩華復,扭轉歷史的軍隊。
“總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