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頭那一回不一樣,朱氏這一回并沒有昏厥過去,但臉色卻比之前差多了。當外頭玉芍戰戰兢兢地來報,說是錦衣衛已經進了門,一個千戶帶著部下直撲陳玖的書房,那個領隊的指揮僉事則是徑直往這兒來的時候,朱氏更是緊緊抓著扶手,好半晌都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這壞消息仿佛還不算,須臾,又有一個管事媳婦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說是馬夫人在水鏡廳吩咐事情,一得知錦衣親軍上門,竟是直接昏厥了過去,這會兒底下已經亂成一團。緊跟著,東西廂房伺候著少爺小姐們的丫頭們又有一個過來,說是陳冰正在大吵大鬧。連番事變聽得朱氏面色鐵青,到最后一怒之下,劈手就把那個細瓷盞摔在了地上。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陳瀾此時也已經感覺到一顆心跳得飛快,然而,她使勁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手中的刺痛感總算讓她維持著表面的鎮靜。剛剛好容易做到了這個地步,她只能賭一賭老太太手中的籌碼還充裕,因而定了定神就在旁邊勸道:“老太太且息怒,若是奉旨查抄,看住家人,斷然不會是那個錦衣衛官一個人過來,這兒還是趕緊讓人收拾一下,預備著見人。”
朱氏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這才緩緩點了點頭:“你說得很是。”旋即她又看向了鄭媽媽,微微點了點頭,“水鏡廳那邊你帶著玉芍去收拾,約束好了那些不中用的東西,免得添亂。再去個人吩咐二丫頭一聲,要是想她爹囫圇回來,就給我閉嘴!”
一旁的鄭媽媽這才瞥了一眼陳瀾。她只是剛回來,之前也沒注意到屋子里其余晚輩都不在,唯獨只有一個陳瀾,可這時候自然而然就有了某些想頭。然而如今不是留心這些的時候,喚了小丫頭上來收拾,她就急匆匆先走了。而陳瀾則是和綠萼一起把朱氏扶了進去,很快就為其換上了一件見外客的深青色云霞孔雀紋褙子,然后重新回到了正廳坐下。
沒過多久,穿堂處一直等著的綠萼終于回來報說那位錦衣衛指揮僉事來了。聞聽此言,陳瀾立時起身,還沒來得及說話,朱氏就徑直吩咐道:“你不用到東廂房去了,就在東次間暫避,隔著簾子也沒人瞧得見你。”
朱氏既如此說,陳瀾便應了下來,行過禮后就到了東次間里頭。蓼香院原本下人眾多,但如今分了一大半在東西廂房那兒看著少爺小姐們,剩余的又要在穿堂那等候傳消息,又要在正廳里頭伺候,東次間偌大的地方竟是一個人也沒有。陳瀾瞥了一眼臨窗的大炕,深入骨髓的驚恐卻雖沒有退去,但那股揮之不去的疲倦卻更厲害些,即便如此,她仍是悄悄透過門簾往外張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是看到門口處有人進來。
來人年輕得很,身穿大紅緞繡官服,胸前的補子仿佛是飛魚圖案。他長得神清氣朗,眉宇之間有一股勃勃英氣,行禮不卑不亢,站在那里自成氣勢。
“下官錦衣衛指揮僉事楊進周,奉旨來見太夫人。下官來前,皇上有過吩咐,陽寧侯府百年忠烈,太夫人又是年紀大了,所以讓下官辦事之前先來見一見。此次的事情原是有人出首說陽寧侯辜負了皇上的信賴,在京牧馬期間坐視下屬竊馬,此外,年前奉旨巡查宣府期間,又私市蒙古茶葉數千斤,所以下官不得不查抄陽寧侯書房,其余財物等等已經下令他們不許擅動,錦衣衛上下人等也不會擅入二門,還請太夫人放寬心。”
話自然說得極其漂亮,然而,陳瀾瞧著那雙淡定從容的眼睛,總覺得背后還會有些什么。果然,只是頓了一頓,那個楊進周就又開了口:“只是,陽寧侯府幾代忠良,宗祠前頭甚至有太祖皇帝的御筆,記得是‘報國精忠,赫赫英靈光俎豆;傳家至孝,綿綿世德衍蒸嘗’。傳家百多年也不容易,還請太夫人好好教導子孫輩,珍惜家名。”
朱氏聽到他報名的時候,臉色就一下子變得殊無血色,但仍是在聽到皇上二字的時候站起了身。眼見楊進周深深一揖,接下來也不看她和屋子中其他人什么表情轉身就走,她忍不住死死捏住了綠萼的手,眼看人快要跨出門檻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話。
“楊大人可是出自汝寧伯楊家?”
門簾后頭的陳瀾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楊進周聽到此話之后,原本邁出去的腳竟是收了回來,旋即轉過了身子。由于剛剛見人走了,她已是將東次間的簾子打開了一條寬縫,這時候連忙往后頭一閃。她也看不見那人臉上什么表情,只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
“太夫人說笑了,下官不過是一介尋常軍官,哪里敢和汝寧伯攀上關系?下官還要出去主持,免得那些將士被侯府的錦繡迷了眼,就此告辭。”
他說著就又行了一禮,這回轉身出去的時候,眼角余光卻往東次間那邊掃了一眼。見剛剛自己驚鴻一瞥的精致繡鞋不見了蹤影,他不禁淡淡一笑,負手徑直去了。而他這么一走,一直正襟危坐的朱氏終于挺不住了,一下子癱倒在了那兒。
這時候,陳瀾也連忙從里頭出來,幫著綠萼將朱氏扶進了東次間,服侍其喝了一杯水在炕上躺下。綠萼見情形不好,便低聲問道:“老太太,實在不行,要么奴婢找人從后門出去請個大夫?”
“不用,我還挺得住!”
見綠萼滿臉的憂心忡忡,陳瀾雖然自己也是心怦怦跳得厲害,但還是在旁邊低聲說道:“錦衣衛正在前頭,雖說后門未必有兵守著,但這當口家里再有人出去,若是有人留心著,應景就是大罪名!姐姐還是去看看老太太從前還有什么常用的藥,先熬過這一會就好。只要等到人走了,立刻就讓人去請大夫!”
朱氏雖覺得人難受,但聽著這番得體的話,心中不禁稱許,只是她眼下已是心力交瘁,也懶得再說什么,只沖著綠萼點了點頭,示意她一切聽陳瀾的。綠萼雖不安,可終究不敢說什么別的,只吩咐一個丫頭守在穿堂等消息,自己則是又是擰毛巾,又是倒熱水,忙個不停。由于一直沒個準信傳進來,屋子里的氣氛愈發緊張沉悶,仿佛每個人連呼吸都屏住了。
就當陳瀾等得腳都有些麻木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沒過多久,一個身著蜜合色小襖的人影就跌跌撞撞沖了進來,一下子撲倒在朱氏面前,嚎啕大哭了起來。
“老太太,老太太,我聽說那個錦衣衛官已經走了…她們說太太那兒的情形很不好,我想出去請個大夫,可她們硬是攔著不讓我出院子,求求您發發慈悲吧!”往日最重妝容的陳冰鬢發散亂,眼淚把臉上的脂粉沖得亂七八糟,竟是顯得臉色有些蠟黃,“要不,您派人去給大表姐送信也行,他們一定是冤枉我爹的,只要表姐夫肯出面…”
“你給我住口!”
朱氏又驚又怒,猛地一巴掌拍在炕桌上:“事情還沒個水落石出呢,嚎什么喪,存心咒你爹娘么?不管有多大的事,捱到錦衣衛走了再說!還有,表姐夫這三個字是你該叫的,你大表姐平日縱容你,你就真忘記禮法了!”
陳冰從小到大,哪里曾經被祖母這么呵斥過,頓時呆若木雞。然而,呆愣過后,她突然發瘋似的一把抓住了陳瀾的手腕,惡狠狠地說:“是不是你又在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你有這吃穿用度是誰供你的,要是沒有我爹我娘,你和小四什么都不是…”
陳瀾的手腕被陳冰捏得生疼,見其齜牙咧嘴揮舞著手撲上來想要打人,她頓時不動聲色,輕輕一肘撞在她的右脅,隨即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腕。眼見兩個丫頭總算是上來把人架住了往后拖,她方才退后了兩步,一低頭就看見手腕上一個深深的紅印子。
“這是怎么回事?”
朱氏已經是氣得七竅生煙,想要說話,心里卻堵得慌。因而,當門口傳來這么一個平平淡淡的聲音時,屋子里眾人頓時全都望了過去,這才看清了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人。
陳瀾瞧見那雙平靜的眸子,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種很古怪的感覺來。
羅姨娘這時候跑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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