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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新來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愿三天兩天換仆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面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里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慪起氣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夫妻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于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廠里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愿,還沒結婚,在寄宿舍里住著,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里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里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癡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涂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么?”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么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么?”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你們廠里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喲!那多好!”篤保當著哥哥說那么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的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了。振保沉默了一會,并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么樣?你好么?”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么?”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并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么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后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并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里,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里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里,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里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里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巷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墻,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墻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里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著小白云,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里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里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后來因為太瞌睡,終于連夢也睡著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仆到幼稚園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新里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適的。振保道:“我這里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里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他急于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著嬌蕊之后的感想,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他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閑閑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這就結束了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