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family:楷體_GB2312;color:#9F0000"
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快天明了,滿城暗嗄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振保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要他給她自由。振保在喉嚨里“□(左口右惡〕”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的日月無光。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適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麻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他們彼此相愛,而且應當愛下去。沒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像現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得肚子痛。叫了部黃包車,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里去轉一轉,然而在車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緊。振保的自制力一渙散,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都禁受不起了,發了慌,只怕是霍亂,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親,他母親當天趕來看他,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嬌蕊也來了。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著嬌蕊的面勸他:“吃壞了肚子事小,這么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當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著你。我哪兒照顧得了這許多?隨你去罷,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幫我勸勸他。朋友的話他聽得進去,就不聽我的話。唉!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別以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氣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兒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勸勸他。”嬌蕊裝做聽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聽他母親的話,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話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親嘴里,不知怎么,就先是玷辱了他的邏輯。他覺得羞慚,想法子把他母親送去了。
剩下他和嬌蕊,嬌蕊走到他床前,扶著白鐵闌干,全身姿勢是痛苦的詢問。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曬到他枕邊,隨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簾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這里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機說話,說:“你別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她又道:“我決不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幾次未說完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歌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于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鐘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著。
等天黑了,她趁著房間里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松的頭發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哭著,不得下臺,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說著“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涌起的欲望,一個勁兒地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為什么要拒絕的。
最后他找到了相當的話,他努力弓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的錯了。…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么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發往后掠兩下,擁有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