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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許太太見他手里卷著一份報,便問今天晚上可有什么新聞。振保遞給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遠遠地看,盡著手臂的長度,還看不清楚,叫艾許小姐拿著給她看。振保道:“我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沒有好電影。”他當著人對嬌蕊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著的眼睛,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下次補請——嗯?”兩眼光光地瞅著她,然后一笑,隨后又懊悔,仿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于連個姓都沒有,竟也等待著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臉上,此外她也別無表情。
像嬌蕊呢,年紀雖輕,已經擁有許多東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她仿佛有點糊里糊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許多紫羅蘭,扎成一把,然后隨手一丟。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輕易由它風流云散呢?闊少爺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她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艾許太太等于在一個花紙糊墻的房間里安居樂業,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四伏,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里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里,女店員俯身夾取面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么?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灑自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后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會…”她自己并不覺得這話有什么凄慘,其余的幾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然后振保問道:“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來,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極了,我丈夫簡直是‘溺愛’中國東西呢!”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嬌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氣,你這樣的好人,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給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歡好人。”嬌蕊道:“平常女人喜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里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范的布廠,究竟怎樣,還是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止有一貫母親,一貫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