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所愛的三毛 劉西鴻:
幾乎全世界都知道三毛的《橄欖樹》,知道她的《撒哈拉的故事》、《萬水千山走遍》…知道她的心和她心中的天室…我讀過她的《故鄉人》。
在西班牙時,她的丈夫荷西在奈及利亞上班,三毛一個人住在島上。她的朋友死了妻子,每隔兩星期,三毛就開車帶朋友去他妻子的墓地獻花。朋友是個殘病人,三毛把他的輪椅推上石階,讓他靜靜地望著墓碑上他妻子的名字,默默地親密地和妻子對話。三毛自己就在墓園里漫逛。她仔細地看著一塊一塊墓碑,有一次在一塊白色大理石墓碑上,發現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曾君雄之墓。三毛禁不住動了憐惜之心,不知不覺蹲下身子。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曾先生,你怎么在這里,生前必是遠洋漁船跟來的一個同胞吧?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會成為孤墳。”她拿出化妝紙,細心地替這位不認識的同胞擦了碑石,然后輕輕地走回去蹲在朋友的輪椅邊,問:“剛剛看見一個中國人的墳,可不可以將露斯的花給他一朵呢?”她從朋友的妻子的花瓶里分出一束花,放在曾先生的墓碑旁,心中默默地對他說:“曾先生,我們雖然不認識,可我是一個故鄉來的人。請安息吧,這朵花是送給你的,異鄉寂寞,我就算代表你的親人吧!”
此后,她又去過幾次墓園,都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輕輕放下一束花,陪伴他坐一會兒,才推著朋友的輪椅回去。
之后,三毛在報上發表了一篇短文,寫道:“聽說曾先生是高雄人,如果他的親屬有什么東西想放在他的墳上給他,我是十分愿意代為去完成這份工作的。”果然,曾先生的親屬通過報社與三毛聯系了。曾先生是他們的兄弟,他在西班牙失蹤了,不知他已死去。他們很感激三毛上了他們兄弟在海外的孤墳。
可是三毛的心緒卻非常傷感:傷感自己帶給了人家一個心碎的消息。她沒跟他們聯系。但只要三毛回到加納利群島,她總是頂著酷熱,騎車去墓園,在曾先生的碑前放上一束花,替他擦亮大理石墓碑。因為失了曾先生臺灣家人的地址,三毛在報上告知:“如果你們想以中國民間的習俗叫我在墓前燒些紙錢,我可以由臺灣帶去,好使活著的人心安。”“上墳的事,不必再掛心了,我一定會去的。”
合上《故鄉人》,我心中一陣悵然。忽然想起今生來世天老地荒一類的故事。死又有什么呢?哪怕做個異鄉人。有朝一日我成了曾君雄君,在青草和石碑之間,看見一位手捧玫瑰花的女人,渾身上下閃著人世間的潔輝,向我走來,那就是你了。三毛,死又有什么呢?哪怕做個異鄉人。
荷西死后,人們愿三毛再婚,再有個愛她的丈夫。她是作家,但她首先是個女人。她應該擁有自己完整、獨立和美滿的婚姻。她太累了,應該有個自己的家。可是,“這個社會,請求你,給我一份自己選擇的權利;請求你,不要為著自己一點蠅頭小利而處處麻煩人…不要強迫我回信,不要單個的來數說你個人的傷感,要求支持…不要轉托人情來請我吃飯…”三毛寫了《野火燒不盡》,這樣說。這篇稿子,母親不許她發表,她怕女兒得罪人。
發了《野火燒不盡》之后,有三次三毛到彰化演講。在燈火燦爛的舞臺上,她忘了疲憊,忘了饑餓,微笑著走出去,對著黑壓壓的人,講真誠,講互愛,亮出了曾經痛哭長夜的自己,現在已不是被憂傷壓倒的靈魂了!
演講完了,第一排有個女孩子,一拐一拐地走向三毛。女孩的左手彎著,不能動,右手伸向三毛,遞上來一只小皮套子。
“你要送給我什么呢?”三毛問。“一顆印章。”女孩笑著說。
“刻什么字?”三毛喊著,雙手伸向女孩。
“‘春風吹又生’。我自己刻的——給你。”
一剎那,這句話刻進了三毛的心坎。她看著這個行動不便、只能動一只手的女孩子慢慢走回位置,全場兩三千人給她報以響徹云霄的掌聲。
曲終人不散。每一個人都站起來了,像一株株小草,連成一片無邊無涯的青青草原,恍惚又一個春天來到了。也是這個時刻,三毛又一度看見東升的朝陽,在寧靜的露珠里光照了自己!
她在《朝陽為誰升起》中寫道:“塵歸塵,土歸土,我,歸于了我們。悲喜交織的里面,是印章刻給我的話。好孩子,我不問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就是我。”將飄忽不定的生命,自覺地扎根在博愛中;把個體、孤寂的自己,主動地溶入大眾里。三毛這樣做了,一點一滴地這樣做了。中國有句古話,叫“文如其人”。在三毛身上,我確確實實看到了光輝燦爛悠久的中國古代文化在美好地延續,聽到了自由平等的溫馨甘美的歌,觸到了和我同樣文化背景下長大的一個個同胞的拳拳中國心!
活下去!活下去!帶著你特有的熱情和冷峻,帶著你的激情和溫存,帶著你的幸福和悲愁,活下去!活下去,這并不完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