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從昏迷中醒來,覺得眼皮沉重無比,頭昏腦脹,渾身發燙,依稀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在不遠處忙碌著,伸出手去低低喊了一聲:“小青。”
那人轉了過來,拿了一塊毛巾擱在陳子錕額頭上,動作輕柔無比。
“小青,這是哪兒,我睡了幾天了?”陳子錕迷迷糊糊的問道。
那人不說話,幫他掖緊被角,卻被陳子錕一把捏住了手,愣了一下,輕輕掙脫,道:“這兒是戚家班的船上,你睡了三天三夜了。”
這不是夏小青的聲音,陳子錕猛然醒來,忽地坐直了身子,發覺身上一絲不掛,蓋著一床布滿補丁的破被,耳畔傳來吱吱呀呀的木船搖晃之聲,再看面前女子,三十來歲年紀,身段頎長,比夏小青略矮一些,穿著短打練功服,正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
“你是?”陳子錕遲疑道。
“剛才說過了,我們是唱戲的,你在戲班的船上,我叫白玉舫,你是什么人?”女子反問道。
“我…”陳子錕略一遲疑,決定編一個謊話,對方是唱戲的下九流,什么事都干的出來,還是存一分戒心比較好。
“我是打獵的,不小心落入江中,多謝白大姐救命之恩。”
白玉舫冷笑不已:“你不是打獵的,打獵的身上哪有那么多槍傷,新的舊的四五處傷疤,你是土匪!我不管你以前干過什么,到了我船上就得本分點,既然你已經醒了,就起來干活去,戲班子不養閑人。”
陳子錕苦笑:“我的衣服呢?”
“扔了,穿這個。”白玉舫丟過來一套粗布衣服,還有一雙布鞋。
“我的虎皮和手槍呢?”
“什么虎皮手槍,不曉得你說什么,你身上就剩這個物件了。”白玉舫將玉石煙袋丟過來,扭頭出艙,到門口又丟下一句話:“看你大病初愈,也干不了重活,就去幫著燒火做飯吧。”
陳子錕無奈,穿上衣服下了床,仍覺頭重腳輕,身上被三八槍打出的傷口已經敷上草藥,無甚大礙了,就是連續躺了幾天,身子有些虛弱。
出了船艙,江風凜冽,兩岸一片蕭瑟,陳子錕手搭涼棚四下打望,自言自語道:“這是去哪兒啊?”
“去重慶,我娘說,重慶有錢人多,看京戲的也多,去那兒能發財。”聲音從上面傳來,陳子錕抬頭一看,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坐在頂棚上,兩條長腿蕩來蕩去,穿一件藕色的練功服,纖腰極細,兩條馬尾辮垂著,若不是帶了一絲風塵氣,真像是江東大學的女學生。
“你也是戲班子的?”陳子錕沒話找話。
“對啊,我唱刀馬旦,大叔,我看你這身筋骨不錯,穿上大靠,演個花臉挺合適的,可惜你沒練過,唱戲這一行,得從小練起,得了,下回上臺你跟我當龍套吧。”
陳子錕瞅瞅自己,堂堂陸軍上將就當個龍套?未免太寒磣了吧。
這女孩子挺可愛,陳子錕正想多套兩句話,忽然一個俊朗的后生走過來,喊道:“秀兒,班主找你。”
“哎,就來。”少女從棚上下來,身輕如燕。
“你叫秀兒,白秀兒?”陳子錕問道。
少女咯咯笑起來:“傻子,這是戚家班,我當然姓戚,再說我娘也不姓白,白玉舫是她的藝名,知道不,大叔。”
秀兒蹦蹦跳跳走了,那后生走過來狠狠瞪了陳子錕一眼:“新來的,到后面幫廚去。”
陳子錕走到船尾,幫著大師傅洗菜淘米,順便閑聊,知道這個戲班來自安徽,以往都是去京津演出,現如今華北淪陷,生意不好做,只能租船入川討生活,班主是白玉舫,本來也是刀馬旦,丈夫死后撐起一個班子來,班子里有兩個臺柱子,唱刀馬旦的戚秀,還有唱武生的羅小樓,就是剛才那個年輕人,其他拉琴的,跑龍套的亂七八糟有三十多口人。
戲班里并沒有專門的廚子,而是大家輪流做飯,班子不養閑人,想留下就得干活,陳子錕不會唱戲,只好燒鍋做飯,不過這正是他的老本行,當年在北洋第三師炊事班里,他練就一身劈柴燒火蒸饅頭包餃子的本事,時隔十八年終于又派上用場了。
陳子錕以前是伙頭軍,做精致小炒不在行,但是大鍋菜絕對有一手,班子二三十號人的伙食他一個人全包,口味也還過得去,很快就成為戲班的專職廚子,沒事的時候就到處溜達,很快他就發現,戚家班的核心人物是白玉舫母女倆,年后生都喜歡往戚秀身邊湊,中年人則喜歡和白玉舫套近乎。
“戲班子真亂啊。”陳子錕感慨莫名,低頭洗菜,看看水里自己的倒影,頭發老長,胡子拉碴,無比落魄。
幫廚的是班子里拉胡琴師傅的媳婦,一個愛嘮叨的大嬸,很快便被陳子錕的花言巧語蒙蔽,把班子里的各種秘聞一股腦全說了。
“小樓喜歡秀兒,這倆年輕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班主說了,過年就他們成親。”
“咱們戚家班以武戲見長,十年間就來過四川,一個縣一個縣的演過去,可賺了不少。”
“班主刀子嘴豆腐心,別看她兇巴巴的,對俺們可好了,你身上這套衣服還是老班主留下的呢,怎么樣,合身不?”
陳子錕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的粗布褲褂,雖然年頭久了點,但是漿洗的干干凈凈,保存的挺好,看來這位前班主的身材高大,和自己有一拼。
艙外傳來一聲干咳,大嬸趕緊住嘴。
“那漢子,你出來一下。”是白玉舫的聲音。
陳子錕鉆出船艙,笑瞇瞇道:“班主,您找我?”
“馬上到萬縣了,班子要出堂會,就不留你了,這是一點盤纏,你拿著。”白玉舫將幾張法幣遞過來。
陳子錕接了錢,一抱拳:“班主,您太客氣了,救了我一命不說,還送盤纏,這份情我定當報答。”
白玉舫道:“走江湖的總不能見死不救,這二十塊錢就當是你做飯的報酬了,不必這么客氣,話說回來,這些天下來,看你倒不像是土匪。”
“那我像什么?”
“你應該是個逃兵。”
船到萬縣碼頭,戲班子忙著卸貨,衣箱,兵器架,來來回回搬了十幾趟,陳子錕身高力大,沉重的衣箱一個人就能背起來,戚秀看見笑瞇瞇對白玉舫道:“娘,大叔挺能干,又做的一手好菜,不如留下他吧。”
白玉舫道:“戲班子不能留來歷不明的人。”一句話就把女兒堵回去了。
戚家班給萬縣大戶楊家做堂會,起碼要逗留十天半個月,陳子錕幫著戲班子把東西搬到楊家祠堂附近,又忙里忙外搭起戲臺,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天已經黑了,白玉舫找到他,丟過來一個包裹:“拿著,你的東西。”
陳子錕搭眼一看,包裹里是自己的虎皮大衣和已經洗干凈的破軍裝,軍裝里還包著兩把槍。
“把衣服換了吧。”白玉舫道。
陳子錕進屋換了自己的衣服,一身上將軍服摸爬滾打,早已襤褸褪色,領章也掉了,胸章也不見了,破處都被針線細密縫過,想必出于白玉舫之手。
出了門,羅小樓、戚秀等人都站在外面,特來和他告別。
“各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陳子錕一拱手,拎起包裹走了。
“大叔,有空來找我們玩啊。”戚秀在后面喊著。
陳子錕頭也不回的擺擺手。
來到碼頭,想找條船逆流而上去重慶,可是天色已晚,船都停下了,要走也是明天,無奈之下,陳子錕只好拎著包裹在萬縣到處溜達,不知不覺又回到楊家祠堂附近,隔著老遠就聽到鑼鼓之聲,大戲正在上演。
湊過去一看,戲臺上貼了大大一個“壽”字,想必是楊家的長輩今天過壽,怪不得這么喜慶,戲臺前里三層外三層,戚家班的戲碼以武戲為主,打得熱鬧,老百姓愛看,臺上演的是《戰金山》,敲鼓的梁紅玉正是白玉舫所扮,到底是班主親自上陣,龍套們也都賣力,打得那叫一個熱鬧,臺下叫好聲一浪接著一浪。
演完戰金山,又演《穆柯寨》,戚秀演穆桂英,羅小樓演楊宗保,白玉舫則出演佘太君,母女同臺飆戲,更加精彩。
只聽一人大喊:“老太太打賞。”
然后家丁捧著一盤子大洋上去,戚家班的戲子們一起上臺鞠躬謝賞。
老太太穿著福壽團花的大襖,紅光滿面坐在臺下,對管家說了兩句,管家上臺道:“老太太有話問了,是梁紅玉厲害,還是穆桂英厲害撒?”
白玉舫道:“回您的話,這倆人不是一碼戲,中間差了百十年呢。”
管家道:“那不行,老太太就要看這一出,讓梁紅玉和穆桂英打一架。”
白玉舫苦笑道:“管家,沒這個戲,演不來。”
管家冷笑:“讓你演就演,演好了,老太太有賞,不演,哼,拿機關槍把你們全突突了。”
白玉舫無奈,只好應允下來,回后臺一說,全都炸了窩,梁紅玉大戰穆桂英,這唱的哪一出,傳出去不得讓同行笑話死。
“演吧,只要給錢,什么都能演。”白玉舫道。
中場休息期間,外面一聲喊:“楊師長到。”一個大腹便便的軍官前呼后擁著進來,先給老太太行了禮,坐在一旁太師椅上,摘了軍帽露出油光锃亮的大腦袋,解開風紀扣,從護兵手里接了大煙槍,有滋有味吸了起來。
不大工夫,鑼鼓點密密響起來,梁紅玉和穆桂英相繼上場,因為是臨時編的本子,也沒啥臺詞,就是打來打去圖個熱鬧。
楊師長摩挲著大頭,緊盯著臺上兩位刀馬旦,猛然鼓起掌來,大叫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