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少將肅然起敬,命人擺酒款待蕭郎,酒菜很簡單,軍用飯盒盛著梅子、魚干,還有一壺清酒,正值秋季,副官在旁邊擺了十幾盆蟹爪菊點綴,舒緩一下戰爭帶來的肅殺氣氛。
“蕭市長,怠慢了,你的請入座。”田路少將大馬金刀的坐在軍用馬扎上,棕色的馬靴上沾滿征塵,手槍望遠鏡軍刀什么的都摘了下來,只穿了一件白襯衣,兩人就像朋友一樣相對而坐。
“田路將軍的漢語說的很好啊。”蕭郎贊了一句,倒不是他刻意恭維,至少對一個五十歲的陸軍少將來說,這種水平已經算是不錯了。
田路很高興:“哪里,我在陸軍大學曾經選修過漢語,后來當聯隊長的時候,駐防奈良,對中國漢唐古文化產生了大大的興趣,曾經研究過一番的,蕭市長有沒有去過日本?中華文化的精髓,我認為日本繼承了許多,而現在的支那,只有滿洲文化的傳承。”
蕭郎道:“此言差矣,滿洲也是中華的一部分,旗袍和馬褂,也是中華文化之一,文化在心里,不在服飾和建筑上體現…說到你們日本,我當年倒是報考了早稻田,后來日本強占青島,一個同學對我說,蕭郎啊,咱們國家也有大學,為什么要去日本留學啊,于是我就選擇了清華。”
田路道:“喔,蕭郎?可是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的蕭郎。”
蕭郎道:“這是唐代元和年間詩人崔郊的詩,不過蕭郎只是一個代稱,典故有兩種說法,一是緣于漢代劉向《列仙傳》中的吹簫引鳳凰的故事,還有一種說法稱蕭郎是梁武帝蕭衍,不管哪一種說法,蕭郎都指代女子愛慕的男子,而非具體的某人。”
以田路朝一的見識,還不至于認為詩中的蕭郎就是面前的蕭市長,他只是適時的賣弄一下而已,此時點頭道:“蕭桑博古通今,我的大大欽佩,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我的慚愧了。”
蕭郎道:“將軍客氣了,其實我就是一個工科學生,小時候在私塾學過一些古文罷了,北平南京那些大學里的中文系教授,才是真的博古通今,可惜都被貴軍逼到西南去了,整天挨轟炸,想做學問都不行。”
田路道:“蕭桑,我們今天的不談政治,風花雪月的干活。”
蕭郎淡淡一笑,繼續談風月,從文化談到自己的老本行土木工程,談到北泰市的建設,為了應對戰爭,很多樓房都用鋼筋混凝土加固,臨街墻面有預設的射擊孔,連電線桿設立的位置也很有講究,放倒就是攔阻坦克的路障,田路恍然大悟:“我的終于明白了,北泰難以攻克,閣下功勞大大的。”
蕭郎道:“說來慚愧,預算一再追加,我手里花出去的錢高達天文數字,最高興是那些賣混凝土的進口商,中國一半的混凝土都是北泰建設委員會買的。”
田路哈哈大笑,終于轉入正題:“那么,蕭桑,你來談判,投降有什么條件?”
蕭郎道:“我不是來談判的,更不是來投降的,我是來和將軍做一筆交易。”
“哦,說說看。”
“我請將軍放過北泰十余萬無辜市民,勿使南京慘案重演,真正的武士,是有悲憫之心的,將軍,拜托了。”
田路端起一杯清酒,想了半天還是放下:“蕭桑,既然是交易,那你的代價是什么,用什么東西來換百姓的性命。”
蕭郎道:“我把東部工業區的廠房給你,本來已經安置了炸藥,只要我一聲令下,就能化成廢墟,你們就算占領了北泰,也只能得到一片焦土。”
田路道:“區區廠房,代價不夠,我有兩個條件。”
“請講。”
“第一,交還繳獲的四十五聯隊旗,第二,繳械投降。”
蕭郎道:“第一項不可能做到,我軍戰利品中并未有聯隊旗,第二項更是絕無可能,只有戰死的士兵,沒有投降的勇士,我想將軍是可以理解的吧。”
田路站起來踱了幾步,道:“好吧,我就成全你們,讓你們體面的戰死,但我還有一個請求,請閣下務必答應。”
蕭郎微微一怔,田路竟然用上請求的字眼,很奇怪。
“但講無妨。”
“我請閣下繼續擔任北泰市長,負責重建工作,閣下不答應,市民的安全,我就無法作出保證。”
蕭郎毫不猶豫道:“好,我答應你。”
田路道:“那閣下就不用回去了,正好你來監督市民的撤離。”
一隊日軍通信兵打著白旗進入國軍陣地,連起了電話線,田路少將和中國軍總司令陳子錕進行了通話,雙方約定休戰一日,讓包圍圈內的市民撤離。
蕭郎和陳子錕也進行了最后的通話。
“陳總司令,我答應田路留下,親眼看著市民撤離,這樣也放心,你不用擔心我。”
話筒里一陣沙沙響,陳子錕知道蕭郎此去就是做好了犧牲的打算,心中黯然,唯有一句珍重。
消息傳出,飽受戰火煎熬的市民們匆匆扶老攜幼撤出市區,但也有很多百姓寧愿死也不撤離,這些人大都是官員軍人的家屬,以及有些資產的富人們,反正城里還有軍隊,飛機場還在控制之中,他們不擔心。
市民撤離的時候,日軍在一旁監視,嚴防中國軍夾雜其中,看到青壯男子就拉出來檢查手指和肩膀,有沒有扛槍開槍留下的痕跡,如果發現當場槍斃,好在難民們早有預料,撤出來的盡是老弱婦孺。
宣傳隊已經解散,王澤如和紅玉抱著初生的孩子走在隊伍中,亂糟糟的長頭發,瘦削的面孔,圓框眼鏡和竹布長衫都證明他是一個知識分子,日軍甚至懶得把他拉出來檢查。
一棟樓房頂端,田路用望遠鏡觀察著難民隊伍,他注意到難民們的嘴唇都很干燥,意識到城內可能極度缺水,支那軍應該支撐不了多久了,勝利就在前方。
難民們出了北泰,扶老攜幼浩浩蕩蕩直向南泰而去。
城市突然變得空蕩蕩的,戰斗繼續進行,少了百姓的拖累,國軍更加放開手腳,一度收復了臨江的自由大道,但總體來說,城市還是被日軍步步蠶食,控制區域越來越小,僅有市政廳到飛機場的狹長地帶。
最后關頭即將到來,陳子錕著手撤退事宜,最先撤離的是家眷們,懷胎待產的林文靜、姚依蕾母女、鑒冰,夏小青,還有陳啟麟、閻肅、陳壽等人的妻子兒女,正好能塞下一架DC3飛機。
機場跑道被日軍炮轟的滿目瘡痍,好在都是小口徑火炮炸出的彈坑,經過連夜搶修已經可以使用了。
市政廳外圍的街壘后,夏景琦和手下幾個骨干正悄悄開會,他們是受華中派遣軍憲兵隊特高課指揮的別動隊,任務是作為內應攻克北泰,以及刺殺中國軍首腦,但是隨著戰線縮小,越來越難擅自行動,實在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弟兄們倒是被炮彈炸死了四個,實力大損,就更沒法配合皇軍作戰了。
一人建議道:“聽說頭腦們的家眷要撤離了,不如把這個情報賣給日本人,也算功勞一件。”
夏景琦道:“有理。”
分別的時刻來臨了,滿身硝煙的將領們來到防空洞和親人道別,嫣兒眼巴巴看著父親:“爸爸,你不和我們一起走么?”
陳子錕愛憐的摸著女兒的腦袋,包圍圈內嚴重缺水,嫣兒已經很久沒洗頭了,變成了邋遢小孩。
“北泰就像一艘大船,爸爸是船長,船漏水了,船長當然要最后一個走,嫣兒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嫣兒用力的點點頭。
“好了,趁天沒亮,趕緊走吧。”陳子錕看看手表,下了命令。
重慶來的飛行員急了:“陳主任,您不走,我沒法向委員長交代。”
陳子錕道:“我是軍人,我的戰場在這里,你帶著傷員先走,我自有辦法撤離。”
飛行員無奈,只得照辦。
忽然前沿打電話來,說日軍發起進攻,陳子錕的目光掃過親人們,道:“我不送你們了,一路小心。”
又摸了摸林文靜的肚子:“保護好咱的孩子。”
林文靜含著淚水點點頭。
家眷們趁著黎明前的黑暗,踏著瓦礫前往機場,林文靜挺著快要生的大肚子走在中間,王媽和夏小青一左一右攙著她,沒有人說話,只有匆匆的腳步聲。
陳子錕的道格拉斯DC3一直隱藏在半地下的機庫里,雖然飽受轟炸,但是飛機毫發無損,眾人進入機庫開始登機,或許是長距離步行動了胎氣,林文靜汗如雨下,無力動彈,王媽有經驗,忙道:“不好了,要生了!”
飛機螺旋槳已經開始轉動,已經登上飛機的家眷們急不可耐,姚依蕾道:“我留下,你們先走!”
夏小青道:“這里還有我,輪不到你留下,嫣兒需要人照顧,你們先走,我們坐第二架。”
姚依蕾緊咬嘴唇,這種時候可不能意氣用事,夏小青應付緊急情況的能力比自己強,她留下比自己管用多了。
“你們小心。”姚依蕾用力和夏小青擁抱了一下,又摸摸林文靜的肚皮:“別怕疼,用力就好了。”
林文靜滿頭汗珠,虛弱無比道:“你們快走”
機場外圍響起密集的槍聲,日軍開始進攻機場了,飛行員急切的從駕駛艙探出頭:“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姚依蕾匆匆登機,扒著艙門忍著淚水看著她們。
飛機出了機庫,在跑道上滑行,日軍觀察哨發現有飛機試圖起飛,召喚迫擊炮進行轟擊,一枚枚炮彈在旁邊炸響,DC3的引擎咆哮著,終于拔地而起,向西飛去。
留在機庫里接生的有夏小青、王大媽,還有龔梓君的夫人夏景夕等,大家七手八腳幫著忙,忽然外面又是一陣飛機轟鳴聲。
“難道他們回來了?”夏小青跑出去一看,一架涂著紅膏藥的飛機強行降落在北泰機場跑道上,天上還有三架在盤旋等待降落。
外圍正在攻打機場的日軍部隊也有些發懵,他們并未接到通知,不知道航空部隊有什么機降作戰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