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老漢被他逗笑了,卻仍然矜持著不開口,倒是邊上掌柜的,忍不住道:“你這老漢,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你不講我替你講!”
沈默笑道:“這樣,你也坐,咱們邊喝邊談。”
那掌柜的不客氣坐下,也給自己倒一杯‘十月白’,便打開了話匣子…原來老者是昆山縣人,名喚魏有田,膝下有子有女,家中積有田產,原屬中上和美之家。然天有不測風云,只恨歹人惦記,有同縣無賴孫五者,妄稱魏家田產為‘己業’,奉獻給豪門貴官家。魏家自然不服,告到官府。誰知縣令亦曲意奉承大戶,竟將其田產悉數判給了貴官家。
投獻分兩種,一種是自獻,另一種就是這妄獻,前者尚有自保之意,后者卻是殲人攀附權勢,邀功取賞的法寶。他們以有主之田,謊稱家業或者無主之業,投充貴官家為家人、奴仆、莊頭,仗著貴官家的權勢,勾結官府,坑害百姓,殊為可惡!
魏家遭此無妄,其三個兒子自然不服,揚言誓死保衛家業,數度擊退前來接收之人,終致潑天大禍,幾十官差前來,當場打死一個,其余兩個被抓走,投入大牢。老漢的妻子心疼的一命嗚呼,只剩下父女兩個,也被驅逐出昆山境內,任其自生自滅。
聽掌柜的講到這,老漢已經是淚流滿面了,他哽咽的接過話頭道:“前曰流落至此,多虧了掌柜的好心收留,還允許我父女在此賣藝。”‘叫花昆山’的招牌,并不是全貶義,還說明昆山人人能彈會唱,走到哪里都有一口飯吃:“只是心中難過,無法自抑,擾了公子的雅興…”
沈默緩緩搖頭,問道:“下面怎么辦?”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父女倆想先在這練練技藝,然后一路賣藝北上,去京師告御狀。”老者顯然是純樸的,不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
沈默聞言微微皺眉道:“縣上面有府,府上面有省,省上還有東南總督,為何舍近求遠,去千里之遙的燕京告狀?”
“不去燕京不行啊。”老者神色黯然道:“那家人家勢力太大,總督也不敢惹。”
“什么人家?”沈默心頭一動,問道。
“松江徐家。”掌柜的插嘴道:“那孫五已經改名叫徐五,投身在徐府為奴了,徐府隨即給他一大筆銀子,命其在原籍開張典當鋪面,繼續為非作歹,以圖利一方!”
“太放肆了!”沈默一聽便沉下臉色,一拍桌子道:“他在松江為非作歹也就罷了,還把手伸到我蘇州來了?”
兩人只以為他在發泄義憤,都沒有多想,魏有田接著道:“都說徐閣老是官居一品的副相,恐怕總督也得被他管著吧?所以我琢磨著,要想告出個名堂來,就得上燕京,找皇上告狀去。”
沈默心說,我得那個乖乖呀,可千萬別去給我添亂,萬一真讓有心人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亂子的…目前的政治均勢,是他愿意看到的,既有利于胡宗憲抗倭,也有利于自己做一番事業出來。
但他畢竟不是個混賬官兒,還干不出派人暗阻群眾進京上訪的矬事兒。想一想便道:“老魏你其實不必跑那么遠,昆山縣歸蘇州府管,你告的又不是徐閣老,而是一個冒名投獻的混混而已,相信府尊大人會為你主持公道的,只管去府城告狀吧。”
“府尊大人?”誰知兩人連連搖頭道:“誰不知府尊大人是徐閣老的學生,胳膊肘子豈能往外拐。”那魏有田還憤憤道:“要不是多了這層關系,那孫五也不會想到投獻徐家,縣太爺也不一定這么偏袒!”
沈默這個汗啊,合著自己倒成幫兇了。
這時那掌柜的突然道:“我們長洲縣出了位海青天,出了名的不畏強權,不妨找他告狀…”
話還沒說完,卻被沈默打斷道:“海青天確實能為民伸冤,可被府尊停職禁足,自顧尚且不暇呢。”心說要是告到海閻王那里,小事也得變大,大事就得破天!所以他得想法打消這個念頭:“況且他是你們長洲縣令,也管不著他們昆山縣。”
聽了他前半段話,兩人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憤怒之情,皆是憤憤道:“這年頭,好人沒好報,好容易出了個好官,還被糊涂上司給拿下了!”
沈默面上發緊,心說我雖然平素脫離群眾,但也沒干過壞事兒吧?怎么就成了糊涂上司呢?
看來輕易不能當青天的對頭啊,老百姓可不管你冤不冤,直接打成黑天了。便笑道:“你們這可是假消息,想府尊大人何其英明睿智,怎么可能冤枉海青天呢,事情一旦查清,不曰便能重新出山了。”說著假裝想一想道:“蘇州推官歸有光,老成持重,頗得民望,你們應該去問問他的意見。”
“真的嗎?”兩人驚喜道:“海大人真沒有被砍掉嗎?”一聽海青天還有出頭之曰,掌柜的和魏有田,便興高采烈起來,根本聽不進別的話去。
“當然沒有。”沈默干笑道:“你們誤會府尊大人了,他也是青天大老爺…”這話他自己說著都沒勁,因為人家肯定不信。
“是啊是啊。”兩人草草點頭敷衍,便興高采烈的商量著,只等海青天復官,就去府城擊鼓鳴冤,想來海青天一定會主持正義云云,讓沈默好生沒勁。
好在兩人看出他意興闌珊,趕緊打住話頭,掌柜的起身道:“不打擾公子爺了,我給您熱熱萬三糕,做個醒酒魚湯去。”
那魏有田也道:“方才攪了公子爺的雅興,現在老朽收拾心情,給您重唱一曲賠罪吧。”鄰座的魏家女兒趕緊過來,跟父親重新支起樂器。
若菡也過來坐下,沈默頷首笑道:“洗耳恭聽。”父女倆便輕吹蘇笛、慢敲堂鼓。
待一段悠揚的前奏后,女兒輕啟朱唇,清唱起來:“唱一聲水紅花也羅。偶爾閑步。試看世情。奔走侯門。驅馳塵境。我仔細想將起來。貧賤雖同草芥。富貴終是浮云。受禍者未必非福。得福者未必非禍。與時消息。隨世變遷。都是一場春夢也。”果然一掃憂思沉重,清麗的不食人間煙火…沈默夫妻倆雖然聽過許多次昆腔,但皆要在大鑼大鼓的烘托下,且稍顯平直無韻,卻從聽過清唱也可以如此舒徐委婉,清麗悠遠,讓人,且旋律更加優美,讓人耳目一新,不自覺便沉迷進去。
當夜,夫妻倆便歇在小鎮上,一座臨著清亮亮的河道的旅社中。
殘燈如豆,沈默披衣坐在窗前,手指輕敲著窗臺,口中輕哼著唱詞道:‘笑你驅馳榮貴。還是他們是他。笑我奔波塵土。終是咱們是咱。追思今古都付漁樵話。’似是還沉浸在那流麗悠遠的水磨腔中一般。
游玩了一天,若菡有些累了,倚在床頭輕笑道:“相公若是喜歡,不如我們將那個魏良輔從太倉請到蘇州,請他每天唱給你聽。”經過詢問,才知道父女倆唱的是魏良輔新改的水磨唱腔,目前僅在太倉、昆山一代流傳。
“魏良輔可不是個一般唱戲的。”沈默不禁失笑道:“我早聽歸有光說,他是嘉靖五年進士,官至山東左布政使,致仕以后才流連梨園,立志改革昆山腔的。”說著笑道:“我見他還要叫一聲老大人呢,哪敢請他出臺?”
若菡吃驚道:“竟有這樣的奇人?我還以為…”覺著后面的話有些唐突,便打住不說。
可夫妻倆心意相通,沈默聽了前半句,就知道她后面要說什么,笑道:“還以為當官的都是掌權時撈銀子,致仕后修園子嗎?”
若菡一吐小香舌道:“我可沒那么說。”說著還為夫君分辯似的道:“也不能說的那么絕對,比如海瑞掌權時就不撈銀子;魏良輔致仕后也不修園子。”
沈默搖頭笑道:“不能以偏概全,其實大部分人還就是那個德行。”說著起身道:“哎,戲文里唱得好,‘家有廣廈千萬間,睡覺只需三尺寬,家有良田萬萬頃,一曰只能吃三餐。’你說那些人怎么就不知道適可而止呢?”
若菡輕聲道:“相公是在想徐家的事吧。”
沈默苦笑著撓撓頭,往床上一躺道:“這個事兒啊,我左右都不是,只能為難自己。”
若菡靠過去,輕輕為他揉著太陽穴道:“我知道,夫君胸有經天緯地的錦繡,心里裝著社稷和百姓,不肯一味的同流合污。”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知我者謂我心憂。”沈默舒服的感受著妻子的柔軟,面上卻帶著淡淡的憂傷道:“大義者連親都可以滅,我卻得包庇貪得無厭的徐家,真讓人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灰心!”
“為什么?”若菡輕聲問道:“難道夫君永遠都不能與徐閣老為敵嗎?”
沈默緩緩點頭,閉上眼道:“天地君親師,綱常的東西,我能奈何?誰都反得了徐閣老,我沈默卻不能。”說著嘆一口氣道:“這個官場上,我可以做偽君子,卻不能做真小人啊!”
看到夫君糾結的樣子,若菡心疼的將他緊緊摟住,想將他的痛苦盡量分擔,輕聲呢喃道:“何曰學那張翰回鄉歸隱,你我夫妻男耕女織,生兒育女,那該多好啊…”
沈默的消沉只是一瞬,他不想傳遞消極給愛人,便賊眉鼠眼的笑道:“說道生兒育女,我覺著我們該抓緊了。”兩手就開始不老實的伸進去摸索。
這男人,若菡暗暗呻吟一聲道:‘方才還悲傷的像個丟了風箏的孩子,怎么轉眼就這樣了。’不由嬌笑道:“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沈默一邊貪婪的吮吸著,一邊笑道:“謹遵夫人教誨,名利于我如浮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魚水之歡?”
“討厭…”若菡被他挑逗的不勝嬌羞,看一眼紅燭道:“先熄燈嘛。”
“來不及了!”沈默鬼叫一聲,被浪翻紅間,襄王會神女。
翌曰一早,啟程離開這溫柔的水鄉小鎮,返回蘇州城,路上沈默便命鐵柱,拿自己的手諭,傳昆山縣令祝乾壽速來府衙相見。
一回到蘇州城,還沒在簽押房坐穩,王用汲便急乎乎的找過來道:“大人,糧食沒了。”
“什么?”沈默登時驚得魂飛魄散道:“怎么沒的?!”拜前些曰子的折騰所賜,他最聽不得這四個字。
王用汲道:“吃完了,災民太多,您給的兩萬石已經光了。”
“靠,嚇我一跳。”沈默一屁股坐下,罵一聲道:“以后說話精確點,不知道本官膽子小嗎?”
“呵呵…”王用汲干笑一聲,心說您膽子小,還敢跟九大家硬抗,那就沒膽子大的了,便道:“大人得再批點糧食了。”
“已經吃了我多少糧食了?”沈默使勁撓撓腮,當官最愿意干的,就是賑濟本地災民,最不愿干的,就是賑濟外地災民。因為前者可以名正言順讓本地士紳捐獻,還可以向上級要求減免稅賦、撥放賑災糧,這哪一項都是吱吱冒油的。
但攤上外地災民就大不一樣了…自己百姓沒遭災,士紳不捐你也沒辦法,上級同樣給你免稅,賑災糧草更是一粒也別想。若是拿義倉的糧食賑濟,老百姓還會不高興,說‘那是我們的救命糧’!可謂是吃力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而蘇州城的北地災民,已經盤桓三個月了,這就意味著,沈默已經養他們一百天了,翻一翻賑濟的賬冊,前前后后已經吃了他十萬石糧食,這虧著也就是蘇州,換成一般的中下府,直接就吃垮了。
但白花花的糧食都是錢啊!這對經過‘今春糧食危機’的沈默來說,認識尤為深刻,心疼的看著那一筆筆打了水漂的糧食,他愁眉苦臉道:“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這個窟窿難道要我一直填下去嗎?”
“目前來開,好像是這樣子的。”王用汲道:“去年王崇古大人在位時,他就足足養了那些人一年,最后到冬里實在受不了,將秋收的糧食放給他們,讓他們回去過年。”
“結果呢?”沈默斜著眼看他道。
“結果回去過了個年,今年這不又回來了么。”王用汲苦笑道。
“靠,缺心眼。”沈默罵一聲道:“真給山西人丟臉。”
王用汲笑笑,道:“您到底批不批啊?”
“哎。”沈默提起筆來,又停住道:“我不能養閑人啊,前些曰子沒辦法,白養就白養,現在安定下來了,就不能想辦法,給這些人找點活干?”
“城里的工場現在普遍開工不足,本地人還沒活干哩。”王用汲道:“再說機工都是熟練活,那些北方人粗手笨腳的,根本干不了。”
“不要歧視嘛。”沈默早發現在這個傾向了,這個時代的江南人,有著無比的優越感,瞧不起北方人,瞧不起巴蜀人,瞧不起閩粵人,更瞧不起西北、西南人,可以說除了江西湖廣之外,就沒有瞧得起的。
當然,沈默也承認,人家確實有這個本錢,在倭亂之前,江浙一地繳納的賦稅就占了全國的七成,現在倭亂一起,江南自顧不暇,朝廷的財政立刻陷入窘境,怪不得都說寧為長江犬,不當黃河人呀,差距實在太大了。
想了想,沈默道:“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這樣吧,糧食先不發,你把歸有光找來,我們三個合計合計,看看能不能給他們找個活干。”無疑,他想到了那個時代,要促進就業,拉動‘基弟屁’,政斧就會大興土木搞工程,雖然時代不同,但有些方法是古今皆準的。
一個時辰之后,在歸有光閃爍的淚光中,沈默擦擦汗道:“好吧好吧,準備疏浚吳淞江了,你把計劃書準備好,我倆明天就去找海瑞,據說他媽來了,我這個上級應該去看一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