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當中,群臣按班布列于下。當先一人就走須發皓然,已然看習慣多年的老公相蔡京。其余臣等,不少也是趙佶一手提拔上來。這個時侯或者在下恭謹以待,或者就是滿面激動神色,看著座上君王。
一場驚亂,不過一夜,此時此刻,…恍若隔世。
在這一刻,趙佶仿佛又回到了昨夜之前,自己還是大權獨操,威福自專,大宋所有人,只能獻媚于他御座之前的帝君!
再一凝神,就見廳堂四下密布的那些衣甲森然,身形長大的虎狼之士。還有站在蔡京下首,身形如劍一般挺拔的蕭言。趙佶才回到現實,在心中忍不住就嘆了口氣。
他想說什么,可是昨夜際遇,卻一一都浮現心底,清晰萬分。最讓他無法忘記的,就是數名貂帽都甲士逼上小樓,將何灌親將砍翻,露刃君前的那一幕!自家從小、樓上移駕而下,還能看見拖尸血跡殷然,鮮紅得刺目。
此時此刻,為性命計,還是暫不能與這南來子相抗啊…自家性命,不能輕擲!只要還能活著,就比什么都強。
趙佶咳嗽一聲,面上神色似喜似悲,默念了一番與懿肅貴妃商議甚久的應說話語。終于開口:“諸所平身罷……昨夜驚亂一場,諸卿無事否?”
今日諸臣都是打定主意,不管此前處于何黨,都奉蔡京為首。趙佶御座上開口,大家都將目光轉向了蔡京。
蔡京緩緩出班,回稟道:“微臣等何敢勞圣人掛念?昨夜驚亂,微臣等事前不能杳奸,事急時不能平亂,其罪之深,何堪箴言?竟讓圣人播遷若此,微臣等如何還有顏面腆顏居于位上?還請圣人重重治罪,臣等方覺心下稍安!”
蔡京都如此說了,群臣一起出班,再度躬身行禮:“還請圣人重重治臣等之罪!”
只有蕭言還站在原班,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未曾請罪。
他的確是要大宋在經過今夜政變之后,政局不至于大亂,還要維護一些中樞威權。也的確準備暫時還按照大宋政治有些規則行事。
可既然是權臣,總要擺出些權臣氣度!事事都與這些士大夫輩和光同塵,反而容易讓人起玩視之心!
老子就站在這里,平亂是老子,擒下太子是老子。你們兩個皇帝命運如何,也都在老子手中掌握!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在你們面前,蕭某無罪可請!
看到蕭言獨立,出班諸臣,果然都不敢多看蕭言一眼。這南來子,果然跋扈到了極處…不過也真是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啊…,…
趙佶嘆息一聲:“諸卿有何罪可請?昨夜生亂之輩,是朕選的東宮。都門禁軍,軍將多是勛戚,士卒都是朕恩養。若不是朕失德,怎會激起這場亂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昨夜軍中,朕已內禪三郎,讓他替朕安人心定朝局罷。朕當避囂潛修,以贖己過。諸卿當輔佐三郎一如對朕,實心國事,朕悠游林下,也就得安了。”
這番話說出,趙佶內心之翻騰激蕩,簡直是言辭難以形容!可是不如此說又能如何?自己不肯內禪,說不得今夜這南來子就能報一個暴斃!而那三子,就能在自己尸體面前嚎哭一番,然后也認定就是暴斃!
蒼天蒼天,怎生就在朕這豐亨豫大之世,降下如此個南來子!
趙楷在一側陪坐,拳頭捏得更緊,連呼吸都變得更為粗重了一些。
當著群臣的面,這算是將內禪事坐實了罷?再傳承旨草詔,經東府副署,明發天下。然后即位改元,誰還敢說朕不是大宋新君?
群臣面面相覷,對趙佶的話一時沒有應聲。
不管從哪個角度而言,他們都是絕不希望蕭言擁趙楷即位的。而現今這個局勢,要想內禪事不成事實,就只有群臣強項到底。讓趙佶好以士大夫輩為憑籍,與這南來子相抗。老公相,現在正該你出馬,與這南來子好生爭競一場!
蔡京緩緩起身,目視趙佶,沉聲道:“臣不敢奉圣人詔,現圣人無恙,亂事已平,內禪之事不過從權而已,圣人當立三大王為東宮,圣人仍居禁中秉政,如此國本可固,人心得安,大宋江山,當盡復舊觀,臣在此懇請圣人!”
說著蔡京就顫巍巍的欲拜侄在地,趙佶忙不迭的下令:“還讓老公相行什么大禮快扶住了!”
卻沒想到,蔡京直到今日,還是對自家忠心耿耿!
趙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蕭言。
朕得人心若此,有群臣為靠。就算你南來子本事再大,也不能逆天行事罷?
在另一邊,趙楷雙拳,已然快攥出水來了。目光同樣著落在蕭言身上。朕是你擁上臺的,不得大位,倒霉的就是我們兩個,現在你這南來子,也該將出手段來,壓服這幫大頭中輩!
蕭言終于緩緩舉步出班,恭禮階前,行禮起身之后,昂然道:“太上所欲內禪,則正是因太上內疚于心。奸邪亂賊不除,則無以告天下,太上如何再能安居御座?我等臣子,當體念圣心!臣請先誅昨夜作亂之輩,不論文武,一體捕拿,臣既領便宜行事詔,則不敢惜身避禍。當一一暗律窮治!東宮如何措置,臣不敢言。然則自耿南仲之輩以降,連同朝中余黨。盡犯大逆之罪,國朝再優容士大夫,也不能全!當盡數明正典刑,家眷交官發賣,以為亂臣賊子鑒!除賊之后,則太上自可安居歸位,而三大王也可謹為東宮,國本方固,國事當定!”
這南來子掀桌子了,這南來子掀桌子了!
一眾文臣,人人色變。看來已然觸到這南來子底線,他真的是要殺人了!這殺戒一開,所謂朝中奸賊余黨,還不是這南來子說誰是便是?近來舊黨清流勢大,誰和他們沒有些牽連?株連起來,誰可擔保自己得免?
大家怕的就是這南來子掀桌子,本來還以為他會按照規則來。沒想到這南來子還是說掀就掀!
蔡京猛然轉頭:“有老夫在,你窮治得了誰?”
蕭言冷笑:“老公相欲保全朝乎?則昨夜亂軍當中擒獲之耿南仲輩文臣五十七,老公相敢言他們未曾參與作亂否?老公相敢言他們不為畫謀生亂,凌迫君上之人否?蕭某除賊,正從這五十七人始!國朝不誅文臣,可從未聞大逆之輩,也在優容保全范圍之內!亂事尚未全平太上尚播遷行在,則蕭某自可便宜行事,將這五十七人盡數明正典刑!天下之大,又有誰說蕭某行此事不是名正言順?”
不管是殺一人還是殺五十七人甚或到了滿朝追索余黨,大肆株連,殺得個腥風血雨。結果都是一樣的,就是打破了大宋不誅文臣這個士大夫輩的最大依仗!
就算蕭言之后為天下公敵,從此事敗。可是士大夫輩的這個最大依仗也就打破了,將來再有朝局動蕩,還不知道會有誰人頭落地!士大夫輩也就如武臣一般可以驅使之,折辱之,以刀加之。這還談得上什么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還談得上什么士大夫輩不管如何為所欲為,不管將國事敗壞成什么樣子,都有免死金牌在身了不得就是丟官棄職,遠竄他鄉一旦遇召,還能回朝?
不管這君位上坐的是誰,也不能觸碰到士大夫輩這般根本利益!
蔡京目中精光四射,怒視蕭言:“欲誅士大夫,請自老夫始!”
蕭言一笑,懶得理他。轉頭大聲對甲士下令:“昨夜擒獲之輩,盡數押解至宣德門外,御街之上。”大逆之人當盡數軍前正法!亂賊未除,如何能迎回太上?”
一名甲士領班頓時躬身應諾,轉身就要昂然奉命而出。
操莽,真正操莽!
在場文臣,每個人心中都在轉著這個念頭。人人都氣得渾身直顫。可是此刻都門軍馬全在蕭言掌中,眾人除了指望將蕭言罵死之外還能濟得何事?
當然此后諸臣還有大把的手段,比如聯絡外方軍鎮,什么衣帶詔討賊。比如什么各方蜂起,不奉篡臣號令。比如什么天下涌涌,勤王討賊,奉太上歸政。蕭言就仗神武常勝軍和一個沒什么大用的傀儡趙楷而已,怎么也無法與天下抗。可是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殺戒一開,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侄霉!而士大夫在大宋超然于所有人之上的地位,也就從人頭落地那一刻始就轟然崩塌!
趙佶在上噤若寒蟬,知道今日之事是過不得這南來子一關了。只有按照和懿肅貴妃籌劃慢慢浸潤蕭言和趙楷之間。
而趙楷雙目放光,興奮得差點站起來。恨不得摟著蕭言親上一口。只恨自家女兒還小,不能洗錄干凈了送到蕭言床上!
蔡京狠狠的看著蕭言,一副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開六七個透明窟窿的模樣,每句話似乎都從牙縫中擠出來一般:“蕭顯謨就以為老夫不能在圣人面前討一份赦書不成?”
蕭言淡淡一笑:“昨夜有詔,太上已然內禪去位,大赦之事,當問新君!”
一句話已然將價碼還出來,趙楷即位,則老子就不開殺戒!
群臣盡皆默然,無人敢置一詞。
皇朝繼統,講究的就是程序正義。程序有了,就再難動搖。畢竟有皇室血統的那么多,一旦有事,誰都說自己有繼承權,這天下還不紛亂?大一統皇朝當中,皇帝不是沒有驟然去位的,可是程序走過,也就迅速安定下來。
趙佶內禪詔書一旦承旨書就,東府副署。這程序就再無可挑剔了。趙楷畢竟也是天家嫡脈!大義名分,因此就有了。
蕭言費盡心思,求的就是這個程序正義。但真要到動手殺人才壓服群臣,這所謂程序正義也就不值一提了。費盡心思和蔡京交易,也就是為了能不殺人,就將趙楷擁上大位!
蔡京于間自然得益良多,自然而然的蔡家就成了除蕭言之外大宋另外一個權力中心。士大夫輩,還有不愿意看到蕭言掌重權的地方勢力,都將群集于蔡家門下。足有分庭抗禮之勢。就是皇帝多少也得看蔡家眼色!
對于趙佶而言,蔡京是不得已。對于趙楷而言,將來要爭君權,擺脫傀儡地位,也不得不依靠蔡家。對于蕭言而言,蔡京在時和蕭言自有默契,各擁重權。就是蔡京去后,蔡家已成士大夫輩翹楚標桿,蕭言也不敢輕易動手。而蕭言真要走到可以篡位自立的地步在蔡京預料中也要幾十年————自己去后,可以保蔡家幾十年富貴權勢,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而且到時候蔡家要是有明白人,也不是不能繼續和蕭言交易,再保幾十年新朝富貴。至于將來……天下有不敗之家么?
蔡京這老狐貍,自然在方方面面都立下腳步,爭到了最大好處。對于讓這么大的好處給蔡京蕭言也沒什么舍不得的。
原因一則就是大宋現在不能亂,他媽的老子還要和女真死戰呢!自家先殺成一團,還拿什么抗女真,挽天傾?
二則就是蔡京是個聰明人,知道進退。只要自己勢力不衰蔡京就不會貿然行事。而且所有反對勢力歸于一處,自己反而好應對一些。省得四下生煙起火自己要忙于應對,還有什么屁的功夫去挽這直娘賊的天傾?
三則就是蔡京已老,這個足以讓任何人忌憚的權力中心,還能維持幾年?只要緩過這一陣,再慢慢周旋就是…
殫精竭慮之處,鬢邊白發,其來有因啊…這賊老天怎么就讓老子穿倒這大宋末世,老子還偏不忍心看著歷史如前一般發生!
蔡京看著蕭言緩緩道:“朝中大臣進退,當由東府請旨圣人決之。”
蕭言沉吟一陣,也緩緩頷首:“這是自然。
蔡京又緩緩道:“昨夜亂事,涉及人等,當轉由東府請旨圣人處斷顯謨不得預聞。””
蕭言眉毛一挑,似乎要罵街。轉頭看看趙楷一臉乞求的表情一副忍下一口氣的表情。重重點頭,話都懶得說了。
蔡京也 點點頭,轉向趙佶拜倒:“請太上草詔,傳位三大王,東府副署,明詔天下。
趙佶臉上神情木然,輕輕頷首。斯時斯境,還有什么說得?內禪一事今日自己說出口了,群臣也不過是秉命行事,難道這個時侯跳起來大喊,朕不愿意內禪了?
轉瞬間就有承旨將內禪詔書草就,趙楷將御寶已然帶來,當下用寶。東府諸公看過之后,一一副署用印。
內禪詔書定后,群臣就向趙楷山呼舞拜:“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楷滿面生光,受群臣賀后起身:“朕以不肖,恭受太上大命。實惶恐至極。但凡大事,當上稟明太上,下垂詢諸臣,方敢行之。國事至重,朕才薄德淺,豈能不凜惕萬分?昨夜亂事,交由東府按律治之,廢太子當擇地幽閉,朕不誅也。牽連亂事中諸臣,也特旨貸死。作亂軍將,其處斷如故………只 只要士大夫輩不死,對于都門禁軍軍將那些戰五渣要掉多少腦袋,廳中諸公,誰眼皮都懶得動一下。
“………諸事稍定,太上稍安。則再擇善日,大赦天下,遍賜諸臣,即位改元。大宋天下,天家與諸所共治,還望諸卿兢兢業業,善輔朕躬,為大宋開升平之世!”
場面話說完,群臣自蔡京蕭言以降,又一陣山呼舞拜。趙佶端坐于上,只是看著趙楷偷偷磨牙齒。
即位之后,就得遍灑好處了。
趙楷掃了一眼蔡京蕭言兩人,內禪事后。此兩人就是都門中絕對的實力派。一擁強兵,一得士大夫擁戴。首先就是將兩人安撫好。至于在外實力派,則還要好生平衡一下,當用名器,盡量將地方實力派結為自家腹心,與蕭言等人相抗,這都是需要再細細斟酌的事情,不急于一時了。
“…太師名位已極,當由魯國公徙封安平郡王。余如故,總治三省。復蔭子侄孫輩七人,受八寶。五日一入東府理事,余日于府中料事可也。蔡卿國之柱石,朕依賴實深!”
蔡京得郡王。文臣輩生得郡王,大宋百余年來,僅蔡京一人而已矣。眾人望向蔡京目光,滿滿都是欽羨。蔡相蔡相,到老氣運不衰。有宋一世,士大夫至此,當是絕頂!
趙楷又看看蕭言,滿臉堆笑:“蕭卿平燕京,破遼國,隕單于名王。”昨夜更是忠勤用事,以定變亂。非厚賞不足以酬功。當轉龍圖閣學士,紫金光祿大夫,領樞密使,治西府事。徙封燕國公,食邑千五百戶,實封九百戶。蕭卿忠勤果烈,為國之舐柱,朕依賴實深!”
蕭言職階散官一躍而上正三品,得學士。這都沒什么。要緊的是差遣一下就是領西府,卻是成為了大宋執政一員,還名正言順的對大宋軍伍有了影響力。升遷之速,握權之重。亦是大宋開國以來前所未有。
不過想想蕭言擁立之功,現在握持著二圣。這也算是正常。
不得不說,趙楷比他老爹大方一些。不僅差遣從樞密副使變成正使。而且國公之封也從小國國公變成大國國公,名義上就好聽了不少。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一刻心中暗自下定決心。絕不讓這南來子久在位上,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扳倒。為后世來者戒!
蕭言面色剛是淡淡的,躬身行禾明寸恩而已。
這都是自家開的價碼,辛苦一場,不過收賬而已。
就在這個時侯,一直如泥胎木塑一般的趙佶突然開口:川…蕭卿昨夜之功,扶危定難,存亡續絕,既保全了朕,更保全了新君。如此功績,豈是輕易?當徙封燕郡王,尚茂德帝姬。與國始終,休戚于共。”
這句話突然冒出來,就如一聲霹靂,震得每個人都頭暈眼花。
蕭言亦得郡王!還是人臣輩從未得過的一字大國郡王!還尚天家第一美女茂德帝姬!即為駙馬都尉,蕭言也絕不可能將手中重權讓出。如此權臣,已然非大宋人臣所能想象!
若說此前蕭言職階差遣爵位,讓他在大宋政治體系當中還有轉圜可能的話。現在如此名位,現在卻是將蕭言推到了絕對的風口浪尖。只能與大宋政治體系中所有人為敵!
趙楷目瞪口呆之下,看了趙佶又看蕭言。老爹這般結好蕭言,卻是為何?難道和蕭言有什么交易不成?蕭言再怎么樣也不可能轉頭再去奉趙佶復位罷?燕郡王,尚帝姬,還領樞密,權位至重,然則也天下矚目!他才從趙佶手里接位,自然不會在此刻馬上就駁趙佶的提議,還只能附和。而以蕭言機敏,決不至于上這個當罷?
所有人目光都轉向了蕭言。誰都以為,不管蕭言到底懷著什么樣的心思,也絕不可能現在就接下這般地位!
眾人目光當中,蕭言默然良久。突然一笑:“太上賜,臣實不敢辭。”
底下頓時一陣低低的騷動之聲,人人心情都激蕩到了極處。于今局面,實在讓人理不清楚了。難道蕭言和太上又有什么默契了?就連蔡京,也只是定定的看著蕭言,輕輕搖頭。
趙楷頹然跌坐在坐榻之上,心里面亂成一團。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轉瞬他又將心一橫。
直娘賊,反正朕已然是大宋新君了,這般地位,坐一日便是一日!
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初三,一夜亂后,太子趙桓被廢,道君皇帝趙佶禪位趙楷。而蕭言為燕郡王,尚帝姬,領樞密。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