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言一聲號令,數十甲士頓時動作,從入內院的中門起,直到燕王府邸的大門內,無數早已預備好的火油罐乒里乓啷摔得粉碎,略微帶點黑色,添了脂膏等物,粘稠著緩緩流動的精制火油,就在院中流淌得到處都是。
蕭言再不停頓,大步轉身就向著內院走去。燕王直甲士緊緊跟隨在后。
內院之中,已然是寂無人聲,所有器物擺設,都還在原位不動,可原來充斥在內院當中的下人使女,鶯鶯燕燕,都已然不見了蹤影。
燕王府中,雖然蕭言沒有刻意經營,可是蕭言搜刮的財貨如此之多,人又在此等地位。哪怕主持內宅的小啞巴也不是那種大宋在民間放高利貸,什么生意都要參一腳,視錢如命的天家親貴。這居停未久的燕王府內院之中,也是珍玩畢集,富麗堂皇。內院侍女著絲履而帶珠玉,凡是器用,無不是精潔貴重。更不用說從燕地河東麾下人馬進獻而來的遼東皮毛,引發了遼與女真之間戰事的上好北珠之類珍寶。這些都是在汴梁都賣出天價的。
可在小啞巴的主持之下,一眾內院人等,將這些都棄若敝履,只是空身出門。而跟隨在蕭言身后的燕王直甲士,穿行內院,也同樣目不斜視,金玉在前,也只當都是一地瓦礫。
帶著鐵頭的雙層牛皮底軍靴沉重響動,踏破內院寂寂。蕭言引著身后甲士,沿著內院圍墻才打出的一個大缺口。直走到外間。
此處已然有二十余輛大車等候,車軸都上過了油,一應連接處,全都做了加固。內院侍女下人,全都在車旁等候。縱然都是些下人,這個時候臉上也看不出什么驚懼之色。每個人哪怕女兒,都扎束整齊,攜帶匕首。如軍士一般肅立等候蕭言號令。
蕭言府中,自然沒有大宋數十年富貴之家養出的那些忠心家生子。可使用下人,在小啞巴的把關之下。全是蕭言從北地兵火浩劫中超拔出來的可憐人!這些人哪怕女兒家。都經歷過離亂廝殺,更緊緊的與燕王命運捆在一起。哪怕蕭言真到絕處,帶領這些北地女兒家都能沖殺一場!
看到蕭言到來,一眾人都無聲拜倒在地。蕭言一擺手。所有人又刷的一聲站了起來。
蕭言掃視他們一眼。點點頭。就大步朝居中幾輛車馬走去。馬車前等候著兩名女子,一個嬌稚輕盈,做男裝打扮。看著蕭言過來。就是一臉燦爛微笑。自然正是燕王府中真正話事人,耶律小啞巴是也。
另外一個女子,修長苗條,站在那兒,也自然有風流靜靜流淌。容顏嬌媚,一雙大眼睛會說話也似,顧盼之間都滿是風情,卻不是李師師又是誰?
今日李師師卻也做了男兒打扮,這打扮在郭蓉身上是英氣,在小啞巴身上是青春可愛。可在李師師身上,卻滿是誘惑,讓人忍不住會懷疑自己的性取向……
蕭言到來,小啞巴笑盈盈的迎上,李師師乖巧的落后半步,不敢和耶律主母爭競。不過李師師對小啞巴也向來沒什么意見,一則是但為狐貍精,自然就有狐貍精的修養。二則就是小啞巴對于幫助過蕭言,或者能幫助到蕭言的女孩子,向來大度得很,從來沒有吃醋拈酸的舉動。
李師師一雙大眼,就忽閃的望著小啞巴投入蕭言懷中,心里琢磨,等會兒在主母面前,不知道能不能撈到和良人多說幾句話?
小啞巴撲來,蕭言接過,重重的摟了一下,摸摸她的頭發:“不用怕,我很快就來與你們會合。”
小啞巴在蕭言懷中抬起頭來,俏臉上哪有半點害怕的意思?只是輕笑道:“蕭大哥努力行事就是了,這里一切,我會幫你照應好。當初我和王家兄長為萬千常勝軍搜捕都沒事,現在這個,真是小場面了。”
蕭言搖頭笑笑,還想說什么,小啞巴就掙脫出去,牽著蕭言手走到李師師面前:“不和師師姊姊交代幾句?”
說完這句話,就笑著讓開幾步,滿臉天真爛漫的樣子。不過這種姿態,也只有小啞巴認定是自家人的時候才看得見。若是威脅到蕭言的,小啞巴只會比任何人做得都絕!
李師師垂首站在蕭言面前,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倒是蕭言先開了口:“識得我以來,好像總是要經歷這些危險場面。算你倒霉罷……”
李師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溫婉抬起臻首,媚眼中柔情無限,只是系在蕭言身上。
一身戎裝的蕭言,按劍站在她的面前。整個汴梁黑沉沉的天空,都壓在他的頭頂上。不僅這黑暗壓不倒他,蕭言身上那種自然散發的銳利昂然之氣,反倒是會將這天空捅出一個大窟窿來!
如此良人,豈不是就是讓人最為安心的寄托依靠?
李師師斂衽朝著蕭言一禮,輕輕道:“良人此去行事,擅自珍攝。妾身自當依從在主母身邊,一切聽命,只等與良人再見……妾身恭祝良人一帆風順,早定汴梁。”
饒是說著這樣中規中矩的祝禱之詞,可從李師師唇瓣中流出,仍然柔媚得似乎要將人融化了一般。
蕭言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歸結成一句話:“聽小…聽主母的話,我這里沒事。一幫跳梁,不足平也。”
小啞巴又蹭了過來,牽著蕭言的手走到居中另一輛馬車之前。這輛馬車,卻是無人下車。反倒是四五名燕王直甲士緊緊拱衛。看到蕭言和小啞巴到來,才散開了一些。
似乎是聽到外間響動之聲,車子簾幕拉開,露出了一張少女絕美容顏,正是于歸蕭言沒有多久的茂德帝姬。少女臉色蒼白。半點血色也無。一雙明眸,定定的看著蕭言,露出了絕望乞求之色。
饒是蕭言已然是心如鐵石,在這樣的目光之下,都微微有些心旌動搖。更想起那灌滿了的三四發,終于嘆了口氣,對著茂德帝姬道:“時勢如此,今夜事在所必行。你就老實聽話就是,絕不會有什么事的……至于你的家人,你父母我為你必然保住。將來也盡可能讓他們能安度余生也罷。其他的事情。你就不必多管了。”
茂德癡癡的聽著。終于嘴唇艱難的一動,吐出幾個字:“妾身還有個最心愛的妹妹…”
蕭言頓時想起了那個柔福小帝姬,鄭重道:“我自然也保得她平安無事。”
茂德凄然一笑,垂下車簾。閉上了眼睛。
以她被隔絕這些時日的處境。自然不會知道蕭言籌謀如何。但是突然之間。全部人等就趁夜偷出內院,挾上車馬,外間甲士森然守候。豈能不明白今夜又有大變!上次宮變。就是父親去位,大兄被廢。今夜即將到來的變故,不知道天家還要遭遇什么樣的波蕩!
這些事情,茂德知道自家無能為力。甚而不知道自己余生還能不能再見蕭言一面。可是蕭言還是開口,給了她一個保證。
也許這樣,也就是趙家連場劫難中難得的好結果了……只要生養自己的父母,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也罷。只要自家小妹子,還能成長嫁人。
茂德從來沒有指望,只是大婚之夜的一度春風,就能讓自己有影響力保住這幾個人的平安。蕭言的承諾,雖然一時間讓她稍稍有點心安。可更多的還是對未來莫名前路的惶恐。坐在車中,幾名陪嫁而來侍女瑟瑟發抖之中。茂德帝姬按著自己苗條纖細的腰身,一語不發。
蕭言無后,若是能為他誕下一個后人,也許自己分量就更重了一些吧?只是但愿不要那夜之后就懷孕了。就算萬一,也求是個女兒。這要是搶在蕭言最愛重的小啞巴之前有了長子,身在禁中成長,豈能不知道那些血腥內斗爭位故事!
這分別只是短暫,看了小啞巴一眼,就可了結。反正很快也要見面。
蕭言和小啞巴再不多說什么,看著她輕盈的跳上居中馬車,一眾下人侍女也全都擠入車廂。在旁侍立的燕王直甲士,每輛車前都坐了兩人。一人御馬,另一甲士手中,卻持著的是有雪亮鋒刃的馬槊!更不用說車中還有短弩,就是燕王府中的女兒家,也開得弩,殺得人!
蕭言大聲道:“行事罷!”
車廂之中,頓時將出無數包裹,打開之后,黃白之物,錦緞走珠,銅錢交鈔,如雨落一般,撒得滿地都是!
拋灑之中,數十車馬,已然催動,在蕭言目送中向著汴梁方向而去!一路過去,就是一道財貨鋪成的道路!
小啞巴遙遙從車窗中探出頭來,脆生喊道:“蕭大哥,早些來啊!”
眼中戀戀之意,這個時候才表露無遺。不管小啞巴現在地位如何變化,將來更有母儀萬方的可能。可對她而言,永遠是那個荒村之中被蕭言撿到,從此就心中只有蕭大哥,哪怕蕭大哥淪為乞丐,或是現在天下皆敵,也要和蕭大哥相依為命,永不離棄的孤女!
蕭言舉手,遙遙一招。就已然轉過身來,身邊燕王直甲士牽過坐騎。蕭言扳鞍認鐙上馬,然后就聽甲葉聲整齊響亮,數十燕王直百戰精銳也隨蕭言一起上馬。反手就抽出了馬鞍側那些長長短短的兵刃。
在這一刻,他們終于擺脫了在燕王府邸充儀仗,雖然光鮮親近,卻鳥沒樂趣的日子。兵刃在手,燕王在前,他們又是縱橫決蕩于萬軍之間的驍銳虎賁之士!
“走罷!”
蕭言低低呼喝一聲,一抖韁繩,就率先而出。馬蹄聲頓時就踏破寂靜黑夜,如暴風驟雨一般響動起來,在這暗夜中,是如此的驚心動魄!
燕王直規模約有三百人之數,約五十人隨小啞巴車馬直入汴梁,另有五十騎,已然遣出去另有安排。剩下二百騎,一半隨蕭言而去,另外一半還留守此間。只等著發動的時刻!
神武常勝軍汴梁軍后廂大營。設立在離燕王府宅邸不過七八里的地方。天明之時,就能隔著一條水不及膝蓋的小河溝遙遙相望。
將左廂放得這么近,許是知道后廂十二個指揮,成分最雜,統御最薄,前些時日干犯軍令也是最多。放在離燕王宅邸近一些,也便于震懾。至少燕王直和貂帽都留置一部拉出來,左廂再是潑皮光棍軍漢居多,也生不出什么事端了。
左廂是從邊梁東面收回來的,設立大營。是臨時的。無非就是樹木為柵。挑挖壕溝,然后布列帳幕大營。土建需要花功夫,可這些設營軍資,在汴梁武庫中卻是所在皆是。沒兩天后廂全軍就已然駐扎其間。
左廂第三指揮。正是張七魯勇所在的那個指揮。步軍可以兩三個指揮擠在一個營寨之中。馬軍一個指揮就得占據一處營盤。只因馬軍建制中正兵雖少。可輔軍夫役,比步軍卻要更多得多。還不必說那些戰馬馱騾之類的,還要馬廄。連倉庫都要大一圈。除了人吃之外,更有抵五六個人飯量的馬嚼。
左三指揮的指揮使,是原來陳五婆副手之一,喚作賀大。身子長大,原來在禁軍中也是馬軍出身。原來父親不知道在都門禁軍中得罪了誰,發遣到了西軍之中走一遭。賀大跟著父親在西軍中吃了十余年的辛苦,在西軍當中也沒混出頭來,倒是賀大打熬出一身不壞筋骨,又習得一些馬上廝殺之技。
后來賀大父親不知道想了什么法子,總算是回來汴梁。可是家也平了,原來一個小武官的闕也沒了,只等從最低正兵做起。郁悶之際,一命嗚呼,好歹賀大頂上了他的兵額。那時候偏偏又要成立拱衛禁軍,這種好事,不輪著無依無靠的賀大,還能是誰?
拱衛禁軍遣散,賀大也跟著流落回鄉。境遇只是比他父親還要慘。這一家兩代,不知道怎樣就是霉星罩頂。還好賀大當日在營中識得陳五婆,就跟在他在水關碼頭吃一口辛苦飯。
賀大能打能熬,就是性子軟點,遇事糊涂點。陳五婆照應下也有了個他身邊心腹的地位————雖然碼頭苦工頭子身邊心腹,說起來似乎也沒什么光彩的就是。
宮變之日,賀大跟著陳五婆糊里糊涂的走了一遭,就記得光是來回跑路了。最后居然為有功之臣。燕王成立新軍,陳五婆自然是重用的,而賀大也撈著一個馬軍指揮使的差遣。至于寄祿本官之類的階級,他也沒這個腦子來算。反正總而言之,兩代以來,第一次這么風光!
賀大鄭重其事的給自家起了一個官名,從此以后就叫賀光宗。上父親墳痛哭祭拜一場之后倒是下定決心要將這差遣勾當好。
偏生他這等人,讓他上陣打仗,說不定還來得。但是管一個馬軍指揮,建制內正兵騎軍二百余,輔軍夫役一百六七十。戰馬一百六十匹,馱馬走騾一百一十余。兵刃甲胄軍資是一個賀光宗算不過來的數字,更不必說那些軍中細若牛毛的條令軍法,領軍舊例。
一切行事,只是力不從心,瞪著兩只鳥眼發怔。
提拔這些人為軍將,也是蕭言臨時舉措。拱衛禁軍這些人要安置,更要借以擴軍震懾汴梁朝中諸公。自己還要集中人手在中軍作為骨干。這么多坑哪有人來填。只得臨時安插這些宮變時候有功之臣。只等以后慢慢替換不合格的軍將。結果因為汴梁朝中諸公發動了這局政爭,這事情上面,還未曾來得及著手。
賀大自家力不從心,尋陳五婆幫手罷。陳五婆又是個聰明人,在被蕭言選入貂帽都磨練之后就不愿意與舊部多相往來。
沒奈何間賀光宗將一個舊識張七召入軍中,為自家親衛。張七也是舊相識,拱衛禁軍出身,只是在市井中廝混。賀光宗倒是佩服他的主意多本事大手面闊。
張七入營本來賀光宗是當為臂助的,卻沒想張七鎮日只是在營中瞎混。幾次為廂中原神武常勝軍燕王老人抓著行軍法,還是賀光宗自家去求保出來的。賀光宗情面上軟,遇事更是不機敏,難得有決斷。而張七就越發放肆,營中勾連人馬,縱酒使錢,無所不為。時常還與一群人密密商議,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賀光宗拘管不得,坐困愁城。本來想尋陳五婆拿個主意,誰知道陳五婆卻被撤了差遣,為燕王軟禁監看起來了!
這下賀光宗徹底沒了法度,干脆撒手。隨著這幾日軍中禁令越來越松,連廂都指揮使都調走了。賀光宗每日就在自家帳中,著親衛守著門口,喝上兩角,以遣愁懷。
直娘賊,倒是不如在水關碼頭,吃飯打架睡覺來得爽快!就是真聽燕王號令,去甚河東廝殺一遭,也沒什么了不得。偏生困在這汴梁,不知如何是好!
對于賀光宗這等糊涂人來說,想得還不甚深,也就是喝酒遣仇而已。對于一些軍中明白人而言,卻是為現在緊繃的時局,嚇得連覺都睡不成!
這日晚間,賀光宗又擺上晚酒,也不講究什么佐酒之肴,就是一碟子鹽豆,一盤雞子。喝得有滋有味的。等酒意上來,就管他娘的睡去。隨情勢如何罷,再差還能差過此前父子兩代霉運當頭?
正慢飲之間,忽然就聽見營外騷動,一個個紛紛在叫嚷:“快看!快看!”
其實論起來,營中這兩天比前些日子騷然之態還要安靜不少。原來奔走聯絡的諸般人等都沉寂下來。今日突然夜間騷動,外間全是軍漢奔走囂嚷之聲。賀光宗停了杯盞,以他見識,都知道大事不妙!
軍中最怕夜驚,這個時候鬧將起來,不要不可收拾罷!
一瞬間賀光宗就丟下酒肴,大步就出賬而去,正和入內的親衛撞了個滿懷。賀光宗醉醺醺的老大不耐煩:“什么廝鳥事情?”
親衛引著賀光宗就奔帳外:“將主,燕王府邸,與太上別業,都燒起來了!”
這一句話嚇得賀光宗渾身酒意都化作冷汗滴落下來,竄出帳外。就見營中軍士全都亂紛紛的涌在四下,一邊發出各種驚呼亂喊,一邊望向燕王府邸所在方向夜空。
就見兩處火頭,延燒而起,直入天際!
除了自家營中,周遭營盤也全都轟然騷動起來。無數軍漢,只是亂嚷:“燕王府燒起來了!太上行在燒起來了!直娘賊出了什么亂子?”
那些潛在軍中,只等到時發作的內應們一個個也慌了手腳,只是看著越少越烈的火光。
難道就這般發作了不成?怎生沒人知會俺們?燕王府燒起來也就罷了,怎么太上行在也一火而焚?今夜汴梁,到底要鬧出多大事情?
就在這紛亂之間,每座營盤之外,都響起了馬蹄紛亂之聲,就聽見一聲聲呼喊刺破這紛亂喧囂景象。如轟雷一般在夜空中響動。
“有亂軍會攻燕王府邸,并攻太上行在!燕王已領親衛平亂,亂軍不足破也!凡老神武常勝軍中出身軍將,則速出營,應燕王調遣!其余人等,但忠于燕王,閉營自守,不得攪擾參與亂事,但有違令,平亂之后,燕王定斬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