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悅在襄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作為前任秘書監,作為荀家這一輩人中的杰出代表,他有足夠的資格享受這些歡迎。雖然儒生的三立是把立言放在最后,可在務虛的時候,立言卻是第一位的。荀悅以他的《漢紀》《申鑒》在襄陽的儒生中獲得了極高的名譽,雖然絕大多數人根本沒有看到這些文章,最多只是偶爾聽過書名,或者知道其中很少的一些內容而已。這里面有荀家的聲望,有荀悅自己的聲望,當然也離不開曹沖的名望在后面的支持。
襄陽的儒生大部分都很開心,只有蔣干不開心,因為他屬于荀悅批評的三游之一,游說。荀悅在書里說,世有三游,德之賊也。一曰游俠,二曰游說,三曰游行。他說蔣干這類的游說之士是飾辨辭,設詐謀,馳逐于天下,以要時勢。因此對蔣干沒有什么好臉色,在曹沖為他舉辦的接風宴上,他故意裝作沒看見蔣干,從頭到尾沒跟他說一句話,搞得蔣干極端郁悶。
曹沖對荀悅的到來表示了熱烈歡迎,但并不是說他就全盤接受荀悅的意見,他溫和而堅決的反駁著荀悅的觀點,依據的還是儒生的理想和事實之間的差距,對于荀悅那些解釋,他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認可,但荀悅很明顯的看得出來,他有著自己的主張。“從伯,我總覺得,你這漢紀之中,有前后不相符之處,抑或是當時條件不允許,時間也太緊張,如今襄陽有紙,里有碩儒可以互相啟發,有學生可以幫你繕抄,從伯何不安心住下。好好再潤色一番。”在一次爭論之后,曹沖為了避免把荀悅給氣毛了,笑著提議道。
“唉,要說當時的條件,確實是太緊張了些。”荀悅也知道要想說服曹沖非一日之功,既然曹沖緩和了口氣。他當然也不好倔到底:“當時連紙筆都緊張,連個抄寫的人都沒有,只好用虎賁士里勉強能認識幾個字的人,他們抄完了,我還得再校對一遍。想起來也確實是辛苦。”他一邊說著,一邊有些感慨的拍了拍腿,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
“在那樣的情況下,從伯能在兩年之間寫就三十萬字的煌煌巨著,居功至偉。”曹沖笑著說道:“襄陽地條件要比許縣強過百倍,又有書坊,從伯不妨就在這里住下,與宋仲子、綦母等人相參詳,一定能把這本書寫得更完善些,屆時我再請陛下批準將這本書印行天下。讓大漢的所有人都能聽到從伯的高論。”
“呵呵呵…”荀悅擺擺手,有意重復了一句曹沖的話:“你說得對,襄陽的條件確實要比許縣好上百倍。”曹沖應聲回道:“襄陽的條件是不錯,可惜比起洛陽來就不如了,跟當年地長安比,更是差距太大,小子生得也晚,讀了張平子(張衡)的兩京賦,心向往之。不知當年的長安,當年的洛陽是何等的壯觀。”
荀悅看著曹沖,若有深意地點了點頭,思索著說道:“我經過西鄂時去看了你為張平子重修的碑,你對他的文章又這么熟,看來確實是心向往之啊,那你覺得洛陽和長安哪一個更好?”
曹沖哈哈一笑,攤攤手道:“從伯這句話可問著我了,我只是看他的文章。哪能想象出具體的情況。再者文章嘛,總有著為作者的傾向在其中,所謂各花入各眼,同樣的長安城、洛陽城,可能在他眼中和在我眼中看來是不同的效果,更何況就是他自己也沒有親眼看到長安城,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再寫成文章。相去何止千里。這個不好說,不好說。”
荀悅露出一絲微笑:“那僅從文章里來看。你更向往哪一個?”
曹沖沉思半晌,抬起頭直視著荀悅說道:“雖然張平子說洛陽好,可我還是覺得長安好。”
“哦…”荀悅皺起了眉頭,想了想說道:“何以如此?”
曹沖笑道:“夫子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我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長安略顯野,洛陽略顯史,兩相比較,我更喜歡長安一些。”他站起身來,走到荀悅面前:“我是帶兵打仗的,比起單純地道德說教,我更相信綜合實力。都說兵者兇器,可是沒有這兇器又如何能平定天下,解民于水火之中,空談道德不過是浪費時光,高祖皇帝起于草莽,憑的是三尺劍定天下,光武皇帝中興,憑的也是云臺眾將的赫赫武功。天子要想如從伯所愿再次中興大漢,只怕還得如此。”
荀悅不悅的沉下了臉:“此話差矣,光武皇帝中興,憑的是天意,大漢基業有數百年的德行為基,豈是那幫亂臣賊子可以傾覆的?你這說法,也太過輕率簡單了。”
曹沖呵呵一笑,朝著荀悅拱了拱手:“從伯息怒。敢問所謂天意,就是劉秀發兵捕不道嗎?那代漢者當途高又如何解釋?中平以來,各地均報有黃龍現,難道說天意真要棄漢不成?既然如此,從伯再提大漢中興,豈不是不合時宜,逆天而行?”
“這…”荀悅被他氣得語噎,臉都白了。
“從伯,你別氣,說實話吧,我根本不信這些所謂的內學。光武皇帝搞讖諱那一套,自己是得了利,卻也將利器授與了人,如今人心不定,經學亂成一團,何嘗與讖諱無關。”曹沖呵呵一笑:“我與從伯在這一點上是相同地。”
荀悅不信讖諱,他在漢紀和申鑒里都嚴厲批評了這種思想,不過在漢紀里因為要樹立光武帝劉秀中興之主的光輝形象,他沒有能直接說讖諱是胡說,只是隱諱的表達了這個意思。如今聽曹沖這么直截了當的一說,他一方面覺得這小子有些太直白,一方面倒也有些心有戚戚焉,然后又有些擔心,一個根本不信天命的強人,如果走上邪道。只怕為禍更甚,難怪文倩要急急忙忙的請他南下。
“天意深遠,天下之大,又豈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猜測的。我們對天道都還沒有了解,又何能以天道來解釋人心。”曹沖拱手施禮:“小子妄言,有得罪之處還請從伯海涵。天色不早了,從伯身體尚未復原,還是早些歇著吧,過些天我再來請教。”
荀悅點點頭,欠了欠身表示不送。曹沖呵呵一笑,又施了一禮,拉著荀文倩的手出了門,上了馬車就張著大嘴打了個哈欠:“唉呀,真有些累了,大雙,快來幫我捏捏。”
荀文倩沖著大雙擺了擺手,自已坐到曹沖地身后,伸手給他捏肩捶背,一邊捏一邊笑道:“夫君。從伯今天大概又要睡不著了。”
“是啊,我也正愁這個事,年紀大地人本來就不容易睡,再這么爭論一晚,只怕他又要失眠了。”曹沖打著哈欠說道:“以后我們還是白天來吧,這晚上討論太累人了。”
“白天?白天你有空嗎?”荀文倩笑著說道:“秋收已畢,一方面要收賦,一方面還要出征,還得關注著關中的動向。你白天哪有空,過些天就得去房陵了吧?”
“嗯。”曹沖應了一聲,“秋收完了,我自然要出發了。這里就交給你和士元了。從伯的身體還不好,別讓他太累著,讓人帶著他在襄陽附近多轉轉,看看襄陽的情況,對他想問題有好處。一個人總是悶在家里想,沒什么用的。”
荀文倩撲哧一聲笑了:“聽你這意思。好象從伯還要向你請教才對啊。”
“嘻嘻嘻…你別看他學問大,有些事情,他還真要向我請教。”曹沖老實不客氣地笑道:“夫人,你知道吧,儒家經典不過是圣人糟粕,研究得再透,也不過是做個碩儒。尋章摘句的雕蟲而已。離體悟大道還有十萬八千里。我覺得最接近夫子地思想地不過是論語而已。搞透了論語,夫子的心思也就基本掌握了。其他地東西,不看也罷。從伯拋棄了慈明叔祖(荀爽)遍注五經的求索之道,改從史書求證,這是個進步,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那你說要從哪里去求證大道才夠?”荀文倩撇了撇嘴,有些不高興的說道。
“道法自然,與其隔著圣人經典去猜測天道,為什么不直接去體量天道。”曹沖抬起手指著車窗外皎潔的月亮:“道不遠人,上到日月之行,下到吃飯喝水,其中都蘊含著大道的基本道理,眼界越寬,思維才會越開闊,總是悶在圣人經典里,怎么能跳出圣人的框架,去體悟真正的大道。所謂法乎上得乎中,法乎中得乎下,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且,你就是言偽而辯。”荀文倩撲哧一聲笑了,抬起手輕輕的拍了一下曹沖的肩:“說得云里霧里的,其實什么也沒說。”
“呵呵呵…”曹沖笑了,他也不反駁,只是看著明亮地月色沉思不語。荀悅來了,他和曹沖的想法有些相近之處,不過差異更多,兩人總是說不到一起去,爭論的時候總比和諧的時候多。荀悅的輩分又高,他不好象和荀文倩論說時一樣直白,總不可避免的要禮讓些,這讓他說話的時候不得不小心翼翼,象今天那幾句有關天道的話,就是麻著膽子說出來的,一說就閃,讓他自己去想吧。
不過這樣也不是個事,遲早還得面對,更何況比起那些儒生來,荀悅地思想已經是很開通的了,他在書里明確提出了對君權要進行限制的觀點,對于這樣一本寫給皇帝看的書里,能這么說簡直是大逆不道的,估計許縣的天子要不是自己實在沒有力量,就憑這句話就要砍了他。現在曹沖已經開始有些懷疑天子當初把漢紀賞給他看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了,難道就是因為書里雖然有不少聽起來不太入耳的話,但最終還是維護了漢家政權地神圣性?
荀家,一個讓人不可忽視的家族,一個叛逆和忠誠混雜在一起的家族。
“夫君,你說天道真的可以搞清楚嗎?”荀文倩想著被很多人解釋得無所適從的天道,忽然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曹沖沒有應她,荀文倩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已經睡著了。輕輕地打起了鼾聲。荀文倩輕輕地嘆了口氣,停住了手,將曹沖摟在自己的懷里。
“公子太累了,白天要練兵,晚上還要聽講,這些天都瘦了一圈了。”大雙心疼地說道。
荀文倩看了她一眼。沒有應和,只是沖著旁邊努了努嘴,大雙會意的將旁邊地小柜打開,取出一床薄被,輕輕的蓋在曹沖和荀文倩身上。荀文倩抱著曹沖。跟著馬車搖晃著,眼睛不由自主的瞟向了天空的明月。
十一月,襄陽秋收完成,滿載著糧食的車隊在官道上連綿不絕地向北走去,不時有其他車隊加入其中,車夫們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互相打著招呼,打聽著各自的收成,聲音高得生怕別人聽不清,被秋陽曬得黝黑的臉上掛著喜悅的笑容。
楊儀坐在車里。聽著外面車夫們高聲的談笑,無聲的露出一絲笑容,坐在他身旁的蒯景笑道:“威公,今年你們楊家的收成不錯吧。”
楊儀轉過頭瞟了一眼蒯景:“你們蒯家也不錯吧,這次隨隊帶給蒯大人幾十車的貨物,裝得車都直晃當,你也不怕車散了架。”
蒯景笑道:“那還不是你這個家伙太摳門,一個五銖錢都不肯讓,連車夫地伙食都跟我算得清清楚楚的。我當然要充分利用了,不然豈不是虧了。我說威公,你這么會算計,難怪劉大人推薦你做上計吏,這次去許縣和鄴城,怎么得也能撈個一官半職吧。”
“我才不呆在那兒呢,我要回襄陽來,還跟著劉大人做事。”楊儀不屑的笑道。
“呵呵,看來你是對劉大人心服口服了。”蒯景打趣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目中無人的楊威公這么客氣的說話呢。”
“你要有劉大人的計算之學。我也服你。”楊儀斜著眼睛看著蒯景,蒯景連連搖手:“算了吧,我能有劉大人的計算之學,這上計吏的差事也臨不到你了,我直接任了,也省得跟著沾點便宜都沾不到。”
楊儀沒有再理他,他從心里有些看不起蒯家。也許是蒯那一輩人太聰明了。把下輩人的智慧都提前用掉了,這一輩地蒯祺做個房陵長。差點被山民給殺了,眼前的這個蒯景,也僅僅是個中人,要想重現蒯家的盛況,恐怕有些不可能了。自己楊家超過他們蒯家,也許就在這幾年之內的事情,可惜兄長死得早,要不然他一定能和龐統一樣受到曹沖的重用,楊家現在就能超過蒯家,一躍而成為襄陽的大族。
蒯景見他不說話,便笑道:“威公,襄陽的收成數目全部經過你的手,能否透露一下,今年賦稅比起去年多了多少,我看這些車夫怎么一個個都開心得很,莫不是都發了財。”
楊儀輕輕笑了一聲,伸出一只手在蒯景面前晃了晃。蒯景吃驚的張大了嘴:“五成?有這么多?”
楊儀笑了:“有謝異公地農學,有蔡家的新式農具和大量的耕牛,再加上紛至沓來的商人,這點算什么,我估計明年還會再增長五成。熟田的畝產已經在四石以上,有的甚至達到了五石,生田也接近了三石,明年自然還有增加余量,今年到襄陽來的商人還不多,收地稅還有限,他們掙了錢回去一宣揚,明年到襄陽來地人至少要翻一番,我估計總收成再增長五成還是保守的,說不定可能翻一番呢。”
蒯景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以為我家漲了兩成已經算是多地了,沒想到官府收入居然漲了五成,這么說,豈不是我們反而虧了?”
“你就知足吧。”楊儀擺了擺手,有些不開心的說道:“你們家雖然只漲了兩成,可你們家底子多厚實?那些農夫雖然接近翻了一番,可是也不過能保證一年溫飽無憂而已,跟你蒯家錦衣玉食還差得太遠。再說了,他們能吃飽了,就沒人去打你的心思了,你不覺得這樣更安全些嗎?”
蒯景尷尬的笑了笑,點了點頭。他也覺察到了秋收以后上街被人用羨慕和妒嫉的眼光盯著看的次數少了很多,那些窮鬼家里都有了糧食,看著他的時候不再帶著憤恨了。
“將軍的新政如果能堅持下去,再順利收復了益州和江南,不出十年,大漢朝最富庶的地方非襄陽無二。我干嘛要到許縣或者鄴城去做個窮京官?我就呆在襄陽,好好做我地官,發我的財,豈不是更好。”楊儀開心的伸了伸胳膊:“你看著點,別讓你那些惡奴欺負人。要是民夫們受了委屈回去在劉大人面前告我一狀,我可饒不了你。”
蒯景連聲答應,又好奇的問道:“將軍要取益州,大概什么時候會出兵,我可來得及跟著撿點功勞?”
“軍國大事,也是你打聽得的?”楊儀白了他一眼,枕著自己的手臂閉上了眼睛,蒯景有些窘,正要干笑一聲自我解嘲,楊儀又睜開眼睛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在許縣不要太耽擱。還是早點回襄陽來吧。將軍如果取了西城,那里可有不少鐵礦和鹽井,大有賺頭啊。”
蒯景一聽大喜,顧不上楊儀厭煩,一把將楊儀拉了起來:“威公,你說得清楚一點,怎么將軍要將益州的鹽鐵放開嗎?”
楊儀有些不快的撥開他的手:“將軍要打仗,哪有空去經營什鹽鐵。再說了,你看他在襄陽做了這么多事。什么時候自己經營過生意,哪一件不是交給你們這幾個大族去做的。可惜啊,你們這些大族發了財,卻貪心不足,漲了兩成還嫌少,白瞎了將軍地一片苦心。”
蒯景知道楊儀這個人心高氣傲,無容人之量,剛才自己那幾句話已經讓他不爽了。只是這關系到明年的生財大計,關系到蒯家的前景。他豈能因為楊儀的態度不好而放棄。他陪著笑說道:“威公,我也就是一說,怎么可能不念著將軍的好呢。你看他練兵缺錢,我蒯家可沒有落后,緊跟著蔡家就出錢出物,也是盡了力呢。”
楊儀哼了一聲:“你那也叫盡力,要不是將軍下令斬殺了兩個抗稅不交的家伙。只怕你們家連當初應承的田賦都不愿意交齊。”
蒯景干笑了幾聲。陪著笑不語。秋收之后,農夫的田租很快就收了上來。反倒是那些獲利頗豐的大族想起了主意,他們租的田多,少地也有上千畝,多的數千畝,每畝收五成,就是數千石的糧食,除了蔡家龐家之外,象蒯家這樣的都有些舍不得,想著少交一些,沒想到平時笑嘻嘻的曹沖一下子翻了臉,讓劉磐帶著人就將襄陽那幾家企圖隱瞞產量的給圍了,家主關進了大牢,嚴令劉巴徹底盤查他們隱瞞的賦稅、田租。沒幾天功夫劉巴就帶著人將這些數據清點出來公布于眾,曹沖親自簽署手令,將最貪婪的兩家家主當眾斬首,抄沒了他們的家產,并給了他們一個為富不仁地稱號,嚇得其他幾家連忙按他的要求交了賦稅,并足額交付了罰款,才將家主贖了出來,一時搞得南郡的大族聞沖色變,望風的人爭先恐后的趕到官府,老老實實的按當初的約定交了稅,生怕曹沖又圍了他們家。
蒯家也是那些動腦筋想少交點的家族中的一個,不過蒯祺聽了夫人諸葛春地勸,沒有拖延幾天,就趕在曹沖殺人之前交足了賦稅,算是給曹沖留了個好印象,好好的夸了他幾句。就算如此,蒯景和蒯祺看著近三千石糧食送了出去也是肉疼不已,現在聽說曹沖要開放益州的鹽鐵,蒯景豈能放過這個大好的發財機會,誰不知道鹽鐵的利潤比種地要高出許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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