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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社鼠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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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社鼠(八下)

  這一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王洵自己也數不清楚。只記得自己稀里糊涂地被封常清拉著把整個安西的地形地貌,完完整整地過一遍。哪里可以屯兵,哪里適合扼守,哪里適合主動出擊,諸多他這個級別根本不需要記住的軍事概念,隨著葡萄酒一起,帶著幾分熾烈,一盞接一盞灌進了他的肚子里。同時,他還稀里糊涂地被封常清逼著說了很多豪言壯語,許下了很多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履行的承諾,然后稀里糊涂地醉去,人事不省。

  醉夢里,偏偏又回了長安,還是像當年那樣,終日聲色犬馬,無憂無慮。然而朝廷卻終于發現了他的才干,派他去做一個守門將領。王洵領了印信得意洋洋地走馬上任,爬到敵樓之上,卻猛然看見長安城已經被包圍了,門外黑壓壓地,一片騎著駱駝的人潮。

  “我還沒學會怎么打仗呢?!”到了此刻,王洵才豁然發現,自己在白馬堡大營中學的東西居然一點也都沒記住。想要把責任推脫掉,城上城下,卻又無數道期待的目光看過來,匯流在一起,重若千鈞。

  “二郎,小心!”關切的聲音來自白荇芷。她背后,就是崇仁坊內的祖宅,已經傳了整整四代,雕梁上的彩漆都日漸斑駁。

  “你是我的男人啊!”恍惚間,他走入了自己的睡房。丫鬟紫蘿打來熱水,對著鏡子喜滋滋地替他整理頭發,絲毫沒把外邊震天的喊殺聲放在心上。

  “二郎,你祖先相如公當年只有十八歲,卻已經帶著五百綠林草莽,硬對上了大將軍衛文升的五千鐵騎!!”頭發沒等梳理完,鏡子內又出現了云姨的面孔,擔憂當中,略帶幾分恨鐵不成鋼。

  “不用替他擔心,我封常清看好的人,絕不會差!”矮個子封四叔走在云姨身后,手按刀柄,豪情萬丈。

  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蘇慎行,一個個安西軍的將來陸續出現,靜靜地看著他,讓他感覺到自己肩膀上沉重無比。“你們都錯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會啊!“王洵大聲喊叫,眼前的人卻瞬間煙消云散。他依舊孤獨地站在城門上,門外是滾滾而來的大食黑潮。

  “我真的不行啊,不行啊!”大叫一聲,王洵翻身坐起。額頭之上,冷汗淋漓。是在做夢,好可怕的夢!長安城怎么可能會被大食人圍困?即便對方舉傾國之兵東來,還有安西擋四鎮在前面呢!

  正迷糊間,眼角處突然瞥見了一縷刀光。“誰!”王洵立刻清醒了過來,翻身滾下床榻,同時將手探向了掛在床頭的橫刀。

  刀不在了,只剩下了一個空蕩蕩的皮鞘。剎那間,所有酒意從王洵身體里消失,所有肌肉都緊緊地繃了起來。好在持刀者的反應還算及時,“我一個!”回答的聲音堅硬且古怪,一聽,就不是出自中原之口。

  王洵戒備地提著刀鞘,定神細看,這才發現自己平時讀書的地方,坐著一個身材矮小,四肢卻非常結實的中年人,正拿著一塊白布,不緊不慢地擦拭著自己很少用到,也很少打理的那把橫刀。

  “十三,是你,你怎么還沒走….”他遲疑地問。迷迷糊糊地想起,昨天晚上,就是這個人將自己扛回寢帳的。只是沒有料到,此人將自己送回來后,居然在寢帳里守了一整夜。

  “將軍您忘了?十三從昨天起,就已經是您的人了!”放下橫刀,十三膝行上前,沖著王洵再度施禮,“從今往后,就請主人多多關照!”

  “我的人?你怎么會是我的人?老子要你一個胡子拉碴的大男人什么用?趕緊出去,該到哪忙活到哪里忙活去!”王洵氣得差點沒暈倒。這是哪跟哪啊,喝一頓酒,居然喝出了這么多麻煩來!

  十三嚇得向后縮了縮,委委屈屈地提醒道:“將軍大人昨天親口說過的。從昨天晚上起,十三就算您的人,可以跟著您一道做官,做大官!您是天朝的將軍,不能出爾反爾,封節度當時在旁邊聽見的,他可以替十三作證!”

  “喔!我記起來了!”被對方如此細致的一提醒,王洵終于約略想起了些具體情況。昨天晚上有人把十三搬來勸阻封四叔繼續狂飲,而封四叔卻突然想到自己此番出使蔥嶺以西諸國,身邊正缺少一個得力侍衛,就將十三轉送給了自己。

  當時這個叫十三的家伙好像還不很情愿。直到封常清許下給他落大唐戶籍,并且升他做大唐的旅率,才終于改變了主意,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下來。

  見王洵終于肯認賬,倭人十三揚起臉來,不依不饒地補充:“十三既是您的屬下,又是您的族人。當然要守在您的身邊了!況且您昨晚又沒給十三分派寢帳,十三不在這里,還能到哪里去!”

  “好了,好了,我喝醉了,行了不?”王洵自覺理虧,丟下刀鞘,用手指輕輕按摩自己的太陽穴。葡萄酒味道雖然好,蓄醉之后,頭卻疼得非常厲害。視線之內,很多東西都是斜的,來來回回不斷晃動。

  十三見狀,立刻乖巧地站起,走到王洵身邊幫他按摩頭頂的穴道。一邊拍著馬屁,一邊低聲請求道,“十三既然算是唐人了。是不是該有個姓氏?否則,大人您終日十三,十三地叫著,肯定也不順嘴!“

  “哦!”王洵的神智還是不太清醒,順嘴回應,“那你準備姓什么?”

  小心翼翼地看了王洵一眼,十三給出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屬下,屬下準備,準備姓王!”

  這個倭人在其本國出身極其寒微,所以連姓氏都沒有。此刻既然跟了王洵,改做王姓也理所當然。只是在王洵的印象里,此人的想法應該沒有這么靈活才對?怎地剛剛做了唐人,思路就變得如此清晰?

  “姓王啊。不錯!可我這個姓氏,并不算怎么尊貴!”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他試探著詢問。

  十三果然上當,立刻得意洋洋地說出了內心真實打算,“昨天晚上十三想了一整夜到底該姓什么才好!今天突然想起來,將軍大人姓王,十三也可以跟著姓王。日后回了故鄉,十三就跟人說,這個姓氏來自大唐的一位貴族將軍。誰再敢欺負十三,就是跟大唐過不去,就是蔑視整個天朝…,”

  “撲哧!”沒等對方把話說完,王洵已經憋不住笑意。低下頭,用手指著對方的腦門數落道:“好你個十三,肚子里居然藏著這么多花花腸子。虧得封四叔一直把你當個老實人!說,你還打著什么歪主意,還不給我從實招來!“

  “沒歪,沒歪,都是正經主意!”王十三跪在地上,滿臉堆笑,“您這么年輕就做了四品將軍。日后肯定還能再升官。十三現在是旅率,日后說不定也能借您的光再升幾級。到那時十三就向您告兩年假,租一艘大船回故鄉去。穿一身將軍鐵衣,挎一把橫刀…”

  畢竟是化外蠻夷,十三雖然唐言說得日漸利落,卻還沒學會如何掩飾心中的野望。被王洵一問,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的夢想一一托出。王洵聽著聽著,心中便也涌起了幾分豪氣,將手臂一揮,大聲打斷,“租什么租,看你那點兒志氣。要買,自己買一艘三層樓高的大海舟,直接雇人開回家門口去!讓你當年的同伴看看,我王十三,又回來了!”

  聞聽此言,王十三登時兩眼放光,“對,買,要買的!要買的!十三有自己的俸祿了,立了功還有賞金可拿。攢上兩年,肯定就能買得起!”

  “到時候我也去你家鄉逛逛!”王洵笑著伸手,將十三從地上拉了起來,“別跪著了。趕緊到伙房去要些吃的來,咱們一起吃早飯!”

  “我?”十三還沒有完全適應自己的新身份,猶豫著問。猛然間,想起自己已經是安西軍的旅率了,不再是那個被送來送去的倭國奴隸,立刻喜得眉開眼笑,“將軍大人稍等,十三這就,不,屬下這就去給您準備早點。不,屬下立刻去吩咐人,把您和屬下的早飯端進來!”

  說著話,他整個人已經竄出了帳外,手腳靈活得宛若一只猿猴。

  “這家伙!”看到對方那歡天喜地的模樣,王洵心里也有幾分高興。昨天晚上的那些醉話可以先不去想,反正封四叔身體還健康得很,沒有十年八載,無需考慮安西軍的權力交接。況且王洵到現在也無法相信封常清在說那些話時,神智是否還足夠清醒。畢竟眼下安西軍看起來人才濟濟,無論怎么輪,也輪不到自己一個后生小輩來掌管大權。

  倒是西行前的一些準備,需要抓緊時間去做了。他王某人現在已經不是老哥一個,隨時可以來去自由。那些活著到達安西的前飛龍禁衛,那些不小心卷入他與楊氏之間漩渦,有家歸不得的民壯,還有那些曾經與他為敵,后來又主動投效到他麾下的部落戰士,都指望他來謀取前程。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些人已經圍繞著他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日后將隨著他的升遷而身價倍增。亦會隨著他的失敗而瞬間落魄。

  趁著王十三去傳早飯,此刻無人前來打擾的功夫,王洵強迫自己打足了精神,將最近需要做的事情一一謀劃。大伙剛剛分到手的田產和牧場是不能沒人管的,雖然這些土地遠不及中原肥沃,無奈數量足夠多。若是打理好了,有的人將來即便不幸因傷退役,也可以在疏勒河畔做個小地主。守著幾百畝良田和數頭耕牛過好日子。而繼續跟在他王某人鞍前馬后的弟兄們,也會因為名下的土地、牧場產量充足,減少幾分后顧之憂。

  此外,對于屬下一眾部落武士的訓練,也需要更加抓緊。雖然這些武士個個在馬上都是好身手,然而行軍打仗畢竟不是賽馬打獵。跟李嗣業麾下的陌刀隊、段秀實麾下的斥候營相比,這些部族武士簡直就是群烏合之眾。與前兩者一對一單挑,絕對不會落于下風。雙方各出一伙人對戰,則十場中至少要輸掉七場以上。若是一旅對上一旅的話,根本不用打,王洵麾下的那些武士會被人虐得連北都找不著!

  還有就是關于嫡系隊伍訓練、補充和軍官的選拔問題。眼下不止是安西軍,整個大唐各軍鎮,都存在著將多兵寡的麻煩。以王洵目前中郎將的身份,理論上說至少可帶足一府兵卒,麾下設兩個別將,四個校尉,八名各司參軍以及旅率、隊正若干。校尉以下各級軍官,只要他舉薦,上面便會一概照準。根本不會做任何干涉。而事實上,他麾下的兵將加在一起,才勉強能湊夠一個團。(注1)凡是識得幾個字,在弟兄們中略有人望者,如民壯頭目魏風、朱五一等,都直接做了軍官。但大部分軍職卻依舊空在那里,根本找不到合格人選。

  帶著這樣一支缺兵少將的隊伍出去,沿途若是遇到大麻煩,肯定應付不過來。即便路上不跟馬賊、大食人的哨探或者地方豪強的家丁起沖突,到了出使的各個目的地,也會給大唐臉上抹黑。所以,要么將他們留在軍中,一個都不帶。要么就抓緊出行前最后這些天,打造出一伙精兵強將來。

  想到這些事情,王洵立刻連飯都吃不出味道了。將十三帶著親兵辛辛苦苦傳來的飯菜隨便劃拉了兩口,就又急匆匆地去找幾個好朋友商議。私下里,大伙都把西去出使當作一個難得的建功立業機會,故而也就不做任何保留,全心全意地替他謀劃。眾人拾柴火焰高,再加上有薛景仙這個官場老手于旁邊指點,很多隱患迅速得到了解決。只有兵力問題是個真正的麻煩,但在封常清的刻意關照下,周嘯風、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都強忍著“肉疼”,從各自麾下割了幾十名精銳并入了王洵的嫡系部曲。雖然依舊不能足額,但勉強將兩個團的架子給搭了起來。

  有了這群精銳的加入,王洵在白馬堡學到的本領也就找到了展示機會。在方子騰等飛龍禁衛的幫助下,照搬當年的練兵手段,很快就將兩團人馬操演得有模有樣。雖然對上李嗣業、段秀實等人麾下的精銳,肯定依舊會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然而嚇唬嚇唬外行和沿途馬匪,卻已經綽綽有余了。

  人一忙起來,日子過得就快。大半個月之后,薛景仙終于找不到借口繼續于安西軍中逗留,只得起身回長安覆命。封常清也按照先前的私下約定,順水推舟地點了王洵及其所部兩團兵馬,負責護送欽差大人東返。至于護送到何處為止,何時回安西軍中繳令,一概聽從欽差大人的安排,任何將士不得擅做主張。

  見到下手的目標距離自己越來越遠,老太監邊令誠也覺得十分無奈。他跟王洵本來沒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置對方于死地也不過是順應某個大人物的要求。既然王洵在封常清的庇護下躲離了他的勢力范圍,也就不能算他沒盡力辦事。況且薛景仙這廝明顯是仗著背后有太子殿下撐腰,護定了王洵。作為一個聰明人,邊令誠實在沒有必要為了給朋友一個交代,把自己日后的出路也給堵上!

  終于到了離開的這一天,安西節度使封常清、監軍邊令誠兩個,親自帶隊給欽差薛景仙送行。臨別之際,封常清跳下坐騎,走到王洵等人面前,將他們身上的武將常服一一扯整齊。然后望著大伙,鄭重叮囑道:“前路山高水急,諸君多加小心。無論走到哪里,記得,你們都是我安西軍的弟兄!”

  王洵笑了笑,鄭重抱拳施禮,“節度大人保重。諸位將軍保重!我等走了,咱們后會有期!”

  大多數弟兄都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然而作為安西軍的一員,他們卻隱隱感覺到了一股異樣的離愁別緒。跟在王洵身后,沖著大伙肅立長揖,“節度大人保重。諸位將軍保重!”

  “去吧!”封常清笑著揮手,花白的頭發在朝陽下顯得格外清晰,“老夫帶著這數萬將士,就站在你們身后!”

  “四叔你…”好端端地,王洵突然覺得眼里有股溫熱的東西在涌動,想說幾句叮囑的話,張了張嘴巴,卻發現根本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言辭。來安西軍,并非他的主動選擇。離開安西軍,也不是他自己情愿。冥冥中,仿佛有一雙大手在推著他走,一步步遠離長安,遠離故園,遠離一切他自己所依戀的地方。

  到底哪里才是終點,只有老天知道今后還有哪些磨難在路上等著他,知道答案的,也只有老天。從兩年前的那個秋天起,王洵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總不相信遇到的事情都是真的,卻始終無法從惡夢中醒來。

  “走吧,看你那點兒出息!”封常清又慈祥地笑了笑,宛若在看著自己即將出門歷練的嫡親子侄,“既然生為男兒,就別婆婆媽媽。記住,有些責任與生俱來,無論怎么逃,都是逃不掉的!”

  “侄兒記住了!”王洵輕輕點頭,將涌到眼角的淚水憋進了鼻孔。“四叔保重。”

  說罷,轉過身,沖著弟兄們奮力揮手,“上馬!”

  “上馬——!”王十三扯開嗓子,用極不標準的唐言,將命令傳了出去。

  兩個團的將士迅速跳上坐騎。跟在中郎將王洵身后,護住欽差大人,緩緩向東走去。漸行漸遠,將無數雙關切或者憎恨的目光,遠遠拋在了背后的群山深處。

  隊伍前頭,有數面猩紅的大旗高高地挑了起來。“安西”“大唐”“中郎將,王”。宛若數團跳動的火焰,點燃了整個秋天。

第三卷破陣子終  注1:唐代一團兵馬為三百。由一名校尉統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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