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社鼠(七下)
王洵再度無言以對。這是今天他第三次被封常清所震驚。從來沒想到,以往看上去對身邊一切事情都能淡然處之的封四叔,內心里居然還隱藏著如此激烈褊狹的一面。大唐的確有很多不令人滿意的地方,比如說權貴的橫行,貪官的不法。然而大唐畢竟還是他所知道的在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國家。曾經帶給他很多榮耀和夢想。
故而在內心深處,王洵很難認同封常清的結論。記憶里,出口成章的詩仙李白也好,身懷絕技的雷萬春也好,甚至到他所認識的一些好友,玩伴,指點江山時,個個都滿臉激憤,然而如果有人跟他們說一句,‘大唐已經不行了,眼前的一切繁華都是日薄西山時的回光返照。’他們肯定會立刻拍案而起,跟對方打成一團。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仕途上比李白和雷萬春等人得意了十倍甚至二十倍!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居然是他最敬重的長者,封常清封四叔!
“從來沒人告訴你過這些,對嗎?”一眼就看出了王洵心中的不滿,封常清又端起酒盞,,一邊慢品,一邊微笑著問道。
“嗯!”王洵點頭承認。封常清肯定喝醉了,作為一個后生晚輩,他沒必要在這個時候還跟一個喝醉了的長者較真兒。反正明天早晨一起來,封四叔自己都未必記得他曾經說過些什么!
封常清郁郁地吐了口氣,仿佛要把心中的塊壘和著酒氣一并噴出喉嚨,“沒人說,因為他們覺得你還小,或者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你在長安的時候,天天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地混著,但依舊覺得不快樂,對不?”
“嗯!”王洵也端起酒盞,學著封常清的模樣細細品味。因為釀制工藝的問題,弗林國的葡萄酒,骨子里邊帶著一絲澀味,品得越仔細,這種味道也越清晰。就像某些隱藏在繁華深處的凄涼,不刻意翻弄,很難想得起來。但是一旦被尋出,就再也難以掩飾。
封常清的話從對面傳來,聲音不高,卻讓王洵覺得頭暈腦脹,恨不能立刻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按道理,你也算個世家子弟,生下來就帶著一份富貴。但是,在長安時,你依舊覺得自己活得不安逸,甚至偶爾還會覺得很害怕,對不對?”
“嗯!”事實如此,王洵只有點頭的資格。他無法否認,一切都無法否認。如果說,早在宇文至被稀里糊涂丟入監獄之前,他稀里糊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向仰仗的家族力量,根本不能保證自己安全的話,在走近長安縣大牢,看到宇文至被人像豬狗一樣拴在泥沼里的那一瞬間,某種危機感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棵種子。并且迅速地生根,發芽,成長。
在長安城中,幾乎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太極宮里的唯一的那位除外!他王洵可以隨隨便便把街上的某個販夫走卒踏于馬下,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王鉷、賈季鄰等人,也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他王洵像螞蟻一樣碾死。而在王鉷、賈季鄰等人之上,還有楊國忠、李林甫,還有無數龍子龍孫,皇親國戚。即便到了李林甫這般,權傾朝野也不安全。皇帝陛下的一句氣話,就能讓他死后,依舊要被掘墓鞭尸!
這樣子肯定不對勁兒。可到底哪里不對勁兒了,王洵卻根本說不出來。夜光杯中的酒紅得發亮,仿佛就是一杯剛剛飛濺出來的血。不是別人的,而是他自己的。被某把無形的刀刺在心頭,飛速里噴射出來,根本無法止住傷口。
在長安城中那種恐懼而壓抑的感覺,再度纏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下意識地將求救地眼神投向封四叔,卻看見封四叔用一種殘忍而又陌生的眼光望著自己,嘴角處‘血跡’宛然,“知道不對勁了,是吧!實話告訴你吧,老夫早就感覺出來了。不止是老夫,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大唐已經不對勁兒了。但是,從上到下,誰也拿不出解決的辦法。所以只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裝作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繼續一口一個盛世,盛世的糊弄自己。”
真的是這樣么?王洵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盛世大唐,盛世大唐。這是他的夢,他身為一個唐人的驕傲所在!為什么封四叔非要戳破它,為什么自己好端端的,非要發瘋陪著封四叔喝這場酒?!
“倘若能一直沉浸在盛世夢里也好。可別人給你睡覺的時間么?”封常清將夜光杯丟下,手掌輕輕互相擊打,“雪山那邊的吐蕃人,蔥嶺西邊的大食人,還有剛剛被打壓下去,隨時都準備重新崛起的突厥人,哪個不在眼睜睜地盼望著大唐朝廷再出問題。想當年,武后和李氏諸子爭權,立刻將我安西將士用性命換回來的數千里疆土,全部丟給了外人。從陛下即位到如今,整整三代安西將士浴血奮戰,也未能重現先輩們當年的輝煌。”
王洵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內心深處,他對開疆拓土的欲望并不強烈。來安西,起初只是為了避禍。后來則是想著撈取功名,盡快做到一定位置,好替那些冤死在沙漠中的弟兄們報仇。再往后,發現向楊國忠報仇越來越難,而封常清對此也不太支持。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大官,至少做到正四品以上,在朝廷中留下姓名,讓別人不能再像抹灰塵一樣,輕易將自己從這世上抹掉。待發現正四品中郎將的職位依舊不能確保自己安全之時,他則希望能更高一步,做到封常清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讓任何人招惹自己之時,都得掂量掂量隨之而來的后果。
這也是他愿意接受薛景仙的建議,主動前往西方冒險的原因之一。不僅僅為了逃避,而是希望找到更多的升遷機會。功名但在馬上取。當暫時沒有仗打了,馬上取功名的路子走不通了,則換另外一種路,只要能走得更快些。
本質上,此刻的他與好朋友宇文子達,人生追求沒什么兩樣。都是向上,向上,繼續向上。以便不再被人輕易地踩在腳底下,以便在腳底下,踩住更多的人。只不過宇文至性子偏激,從不掩飾其個人野心。而他王明允的性子稍微平和一些,可以在表面上做得從容不迫,更容易被人接受而已。
可封常清為什么偏偏要跟他說起幾代安西軍人的夢想?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連自保的能耐都沒有么?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已經活得很辛苦,很疲憊了么?老家伙今天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
不管王洵心里有多少不情愿,封常清再度將目光看過來,就像兩把咄咄逼人的鋼刀,“知道老夫今天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些么?”
“可能要讓四叔失望了,晚輩真的不太懂!”王洵點點頭,心虛地將目光避開,不愿意正視封常清的眼睛。安西軍人的夢想,那是到了節度使位置上才需要承擔的東西。他才是個四品中郎將,還不夠承擔的級別。
“因為老夫欣賞你!”仿佛唯恐王洵逃走,封常清瞬間將嗓門提得老高。“從第一眼看到你那天開始,老夫就看好你,相信你是個人物,將來某一天可以繼承老夫的衣缽!”
“四,四叔,您,您喝醉了!”王洵的腦袋轟得一下,仿佛有無數日頭在里邊瞬間炸開。就憑自己,連命都差點丟了還替人輸錢的自己?繼承封四叔的衣缽?還是算了吧!李嗣業、段秀實,哪個不該排在自己前面!即便他們都跟封四叔不對脾氣,還有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這個名將、宿將,要人脈有人脈,要功勞有功勞,自己即便臉皮再厚,也沒膽子讓他們向自己一個小輩抱拳施禮。
封常清好像真的喝醉了。話說著說著,就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前腳還在針砭時弊,痛斥朝野上下掩耳盜鈴。后腳便將話題落在安西軍的未來上面。再接著,沒等王洵的思路跟上,老將軍又用力一拍桌案,沖著隨從們大喝,“拿輿圖來!要最大,最詳盡的那份,給我掛在正面的墻上!”
“諾!”幾個隨從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然后快速退下。姓王的小家伙太不知道進退,如果他先就告辭的話,大伙根本不會聽到后邊這些醉話。這回好了,若是誰無意間把某個話題傳播出去,非但封帥會被人抓到把柄,安西軍的軍心,也會因此而出現不小的浮動。
然而他們卻不敢違拗封常清的命令,只好拖拖拉拉地將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圖抬了進來。幾個人合力,才將其完全舒展,掛了滿滿一道北墻。
就在眾人取圖、掛圖這段時間,封常清又喝了不少酒,也逼著王洵喝了不少。爺倆個都又幾分醉了,說話越來越不找邊際。
“你以為作為一個武將,沙場征戰,只是為了功名么?你小子也忒看不起老夫,也把自己看得忒低了些!”
“四,四叔說得對。晚輩,晚輩從小就沒什么志氣。向來是走哪算哪的貨色!”不得不說,王洵喝醉了之后的大實話,還讓眾人覺得比較順耳。
帶著幾分不滿又看了他一眼,大伙還是決定盡量將今晚封常清所謂交托衣缽的話全部忘掉。酒后之言當不得真。況且今天封帥是心中不痛快,所以有些失態了。說不定過后他老人家自己都覺得今晚的事情好笑。將衣缽交給一個才來安西不到一年的年青人,怎么可能?這話說出去,又有幾人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