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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八章 前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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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已經來了,山嶺中升起滲人的濕氣。

  劍閣改旗易幟,在劍閣東南面的山嶺間,金國的軍營延綿,一眼望不到頭。

  各色軍旗參差混雜,最多的是上繪金邊紅日的三角旗,其余的五色鐵塔、龍紋黑邊等等,都是純正女真軍隊的旗幟。

  在此外,奚人、遼人、遼東漢人各有不同旗幟。有的以海東青、狼、烏鵲等圖騰為號,拱衛著一面面巨大的帥旗。每一面帥旗,都象征著某個曾經震驚天下的英豪名字。

  這其中,曾經被戰神完顏婁室所統領的兩萬女真延山衛以及當年辭不失統領的萬余直屬軍隊仍舊保留了編制。幾年的時間以來,在宗翰的手下,兩支軍隊旗幟染白,訓練不休,將這次南征視作雪恥一役,直接統領他們的,便是寶山大王完顏斜保。

  華夏軍與女真有仇,女真一方也將婁室與辭不失的犧牲視作奇恥大辱。南征的一路過來,這支軍隊都在等待著向華夏軍討還當年主將被殺的血債。

  中軍大帳,各方運轉數日之后,這日上午,此次南征中西路軍里最重要的文臣武將便都到齊了。

  除希尹、銀術可此時仍在主持東線事務外,眼下聚集在這里的女真將領,以完顏宗翰為首,下有拔離速、完顏撒八、真珠大王完顏設也馬、寶山大王完顏斜保、高慶裔、訛里里、達賚、余余…中間大部分皆是參與了一二次南征的老將,另外,以深受宗翰重用的漢臣韓企先總管物資、糧草運籌之事。

  此外,還有不少在這一路上投降女真的武朝將領如李煥、郭圖染、候集…等等被召集過來,列席會議。

  繪有劍閣到成都等地狀況的巨大地圖被掛起來,負責說明的,是文武雙全的高慶裔。相對于心思縝密的漢臣韓企先,高慶裔的性格強悍剛烈,是宗翰麾下最能鎮壓一方的外臣。這次南征的計劃中,宗翰與希尹原本打算以他留守云中,但后來還是將他帶上,總領此次南征隊伍中的三萬渤海精兵。

  “劍閣已下,大戰在即!”

  走到眾人面前,身著軟甲的高慶裔雙眉極是濃密,他過去曾為遼臣,后來在宗翰麾下又得重用,平時修文事,戰時又能領軍沖陣,是極為難得的人才。眾人對他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他常年垂下的眉眼,乍看無神,張開眼睛便有殺氣,一旦出手,行事果決,雷厲風行,極為難纏。

  “過去數日,諸位都已經做好了與所謂華夏軍交戰的準備,今日大帥召集,便是要告訴諸位,這仗,近在眼前。諸位過了劍閣,一舉一動,請謹遵軍法行事,再有絲毫逾越者,軍法不容情。這是,此次大戰之前提。”

  高慶裔的眉眼掃過大營的后方,沒有過度的加重語氣,隨后便拿起桿子,將目光投向了后方的地圖。

  “我們的前方,是黑旗鎮守西南的華夏第五軍,總數六萬,如今已全面前壓至梓州、黃明縣、雨水溪一線。自最前方黃明、雨水溪至梓州這四十余里地的范圍,便是此次南征最關鍵的一段。”

  他用木桿畫了個圓圈,從劍閣到梓州,總路程百里,大路有兩條,黃明縣、雨水溪便靠近這兩條路的分界點。華夏軍將前線壓到這里,顯然,不止是打算在梓州打一場守城戰。

  對于征戰多年的宿將們來說,這次的兵力比與對方采取的戰略,是比較難以理解的一種狀況。女真西路軍南下原本有三十萬之眾,路上有損傷有分兵,抵達劍閣的主力只有二十萬左右了,但途中收編數支武朝軍隊,又在劍閣附近抓了二三十萬的漢人平民做炮灰,若是整體往前推進,在古代是可以號稱百萬的大軍。

  而對面的華夏軍,主力也只有六萬余。

  死守城池尚不足用,更何況將戰線推到半途中來,就算劍閣與梓州之間多有山嶺險隘,要做防守,又哪里比得上城墻好用。

  但面對著這“最后一戰”前的華夏軍,女真將領并未盲目托大,至少在這場會議上,高慶裔也不打算對此做出評價。他讓人在地圖邊掛上一條寫有名單的字幅。

  “黑旗軍中,華夏第五軍乃是寧毅麾下主力,他們的軍隊稱呼與武朝與我大金都不同,軍往下稱之為師,而后是旅、團…總領第五師的大將,何志成,河東寧化人,景翰年間于秦紹謙麾下武瑞營中為將,后隨寧毅造反。小蒼河一戰,他為華夏軍副帥,隨寧毅最后撤離南下。觀其用兵,按部就班,并無亮點,但諸位不可大意,他是寧毅用得最順手的一顆棋,對上他,諸位便對上了寧毅。”

  “第五軍下第一師,師長韓敬,原為呂梁山青木寨頭領,如今乃是華夏軍中呂梁山一系的頭人。據我方所知,此為寧毅最早布線練兵之所,第一次汴梁大戰,便是此人領兩千青木騎兵南下,釜底抽薪偷襲牟駝崗…此人用兵矯健靈動,應變能力強,有謀略識大局,極為難纏,一旦左右開戰,此人極有可能被安排成預備隊伍,策應救援。”

  “…華夏第五軍,第二師,師長龐六安,原武瑞營將領,秦紹謙造反嫡系,觀此人用兵,穩健,善守,并不善攻,好正面作戰,但不可輕敵,據之前情報,第二師中鐵炮最多,若真與之正面交戰,對上其鐵炮陣,恐怕無人能沖到他的面前…對上此人,需有奇兵。”

  “第三師,師長劉承宗,去年帶人去了徐州,今年九月轉入梁山一帶,是魯王(完顏昌)殿下的麻煩了。武瑞營秦紹謙麾下數名將領,唯此人有帥才,若在此地,或許是最難對付的一撥人,但如今,不必理會他。”

  “第四師師長,渠正言,這是黑旗軍造反后方才加入其中,由寧毅提拔起來的嫡系,武靖平之后,他加入黑旗軍,從最底下的士兵開始,在西北與小蒼河數年大戰期間迅速竄起。”

  “…如今華夏軍諸將,大多還是隨寧毅起事的有功之臣,當年武瑞營眾將,何志成、李義、龐六安、劉承宗皆居高位,若說真是不世之材,當年武瑞營在他們手下并無亮點可言,后來秦紹謙仗著其父的背景,專心訓練,再到夏村之戰,寧毅使勁手段才激起了他們的些許志氣。這些人如今能有相應的地位與能力,可以說是寧毅等人知人善用,慢慢帶了出來,但這渠正言并不一樣…”

  “加入黑旗軍后,此人先是在與西夏一戰中嶄露頭角,但當時不過立功成為黑旗軍一班之長,即十夫長。直到小蒼河三年大戰結束,他才漸漸進入眾人視野之中,在那三年大戰里,他活躍于呂梁、西北諸地,數次臨危受命,后來又收編大量中原漢軍,至三年大戰結束時,此人領軍近萬,其中有七成是倉促收編的中原軍隊,但在他的手下,竟也能打出一番成績來。”

  高慶裔目光掃過四周,微微頓了頓:“當年辭不失大帥領軍攻西北,破延州,寧毅率兵迅速包抄,達賚將軍領兵萬余就在近處,欲與辭不失合擊寧毅,結果遭一支華夏軍阻擊,此軍戰力雖不強,但截擊騷擾不休,最終拖住達賚將軍一日一夜之久,以至于寧毅自密道破城,辭不失大帥歿于延州。”

  “當時的那支軍隊,便是渠正言倉促結起的一幫中原兵勇,其中經過訓練的華夏軍不到兩千…這些消息,后來在谷神大人的主持下多方打探,方才弄得清楚。”

  他這番話一說,在坐眾人不禁為之動容。達賚雙手握拳,目光堅毅,卻沒有說出什么來,當時為了給婁室報仇,辭不失率大軍征西北,他是其中一名副將,到小蒼河決口,辭不失被殺,西北真是被殺得血流成河,雙方你來我往,不死不休。

  那時的華夏軍已經殺紅了眼,人一日少過一日,士氣竟一日高過一日,面對著女真輪番的攻勢,中原陸續而來的援兵,華夏軍不斷展開反擊,真是帶著股要拉全天下陪葬的絕望感。

  對于那樣的瘋子,有點理智的人都不免感到害怕,中原的百萬漢軍到后期被嚇破了膽,辭不失死后達賚臨危受命,帶了女真軍隊與華夏軍周旋,其時他也在考慮著如何不被這幫家伙拉了同歸于盡。

  當然,后來他們才知道,小蒼河大戰的后半程,寧毅已經在安排往南轉移,他在百萬漢軍之中安插間諜,展開輿論戰,渲染華夏軍已經豁出一切拉人陪葬的氛圍,暗地里則是趁著斬殺辭不失的威勢轉移力量。達賚等人被前線的猛烈攻勢所迷惑,終于沒能阻止華夏軍的抽身南遁。

  再之后,雖然由他、銀術可等人領軍屠盡了整個西北大地泄憤,但這整件事情,卻仍舊是他生命中最難忘卻的奇恥大辱。

  對戰華夏軍,對戰渠正言,達賚早已在私下里數次請戰,此時自然不多開口。眾人低聲交流一兩句,高慶裔便繼續說了下去。

  “…這渠正言在華夏軍中,被視為寧毅的弟子,他參加過寧毅的授課,但能在戰場上做到此等地步,乃是他本身的天賦所致。此人武力不強,但在用兵一項上,卻深得‘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之妙,不容小覷,甚至有可能是西南華夏軍中最難纏的一位將軍。”

  “…另外,這華夏第五軍第四師,據傳被稱為特種作戰師,為渠正言出謀劃策、執行軍務的參謀長陳恬,是寧毅的弟子,寧毅每有奇思妙想,也多在這第四師中做驗證,接下來的大戰,對上渠正言,何等戰法都可能出現,諸位不可掉以輕心。”

  “…第五軍第五師,師長于仲道,西北人,種家西軍出身,算得上是種冽死后的托孤之臣。此人在西軍之中并不顯山露水,加入華夏軍后亦無太過突出的戰績,但操持軍務井井有條,寧毅對這第五師的指揮也如臂使指。之前華夏軍出涼山,對陣陸橋山之戰,負責主攻的,便是華夏第三、第五師,十萬武朝軍隊,摧枯拉朽,并不麻煩。我等若過于輕敵,將來未必就能好到哪里去。”

  “另外,西邊傳來消息,寧毅安排在吐蕃、大理交界達央部落的兩萬精銳,已經拔營東進了,這兩萬余人,都是參與了小蒼河大戰,而且多是最后撤離的精銳隊伍。谷神大人派了使臣,試圖策動如今避在吐蕃的郭藥師,抄底達央…但郭藥師聞之色變,不敢動手…”

  高慶裔講述著這次大戰的參與者們,如今華夏軍的高層——這還只是開頭,女真人平日里或許便有不少議論,后方投降的武朝將領們卻不免為之咋舌。

  對于華夏軍中的許多事,他們的了解,都沒有高慶裔這般詳細,這樁樁件件的訊息中,可想而知女真人為這場大戰而做的準備,恐怕早在數年前,就已經方方面面的開始了。

  這十余年來,雖然在武朝常常有人唱衰金國,說他們會迅速走上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結局,但這次南征,證明了他們的力量并未衰減太多。而從宗翰、高慶裔這些將領的重視之中,他們也漸漸能夠看得清楚,位于對面的黑旗,到底有著怎樣的輪廓與面目…

  上午的作戰會議開完之后,第五軍第二師的隊伍便要從梓州開撥。

  中午時候,上萬的華夏軍士兵們在往軍營側面作為食堂的長棚間聚集,軍官與士兵們都在議論這次大戰中可能發生的情況。

  長棚一側,寧毅與眾多高層軍官同樣在這邊落座用餐,總參謀長李義,二師師長龐六安,一師師長韓敬,四師的渠正言等人都聚集在此,此外,還有二師的部分旅、團長。眾人聚集起來議論戰事,倒也并不避諱周圍的士兵。

  “這次的仗,其實不好打啊…”

  “這么多年了,也沒見哪次好打過。”

  “完顏阿骨打死后到現在,金國的開國功臣中還有活著的,就基本在這里了…嗯,只少了吳乞買、希尹、銀術可…”

  “主力二十萬,投降的漢軍隨隨便便湊個二三十萬,五十萬人…他們也不怕路上被擠死。”

  “他們還抓了幾十萬百姓,加起來算個護步達崗了,哈哈。”

  “樂觀可以,不要輕敵…拔離速、撒八、余余、訛里里、高慶裔、宗翰一家子…都是十年前就攻過汴梁的宿將,手上人命無數,不是老爺兵比得了的。以前笑過他們的,現在墳頭樹都結果子了。”

  “沒有輕敵,我現在手上就在出汗呢,看看,不過啊,都清楚,沒得退路…五十萬人,他們不一定贏。”

  “不對,誰家墳頭會種樹啊…”

  “…得這樣想,小蒼河打了三年,然后這邊縮了五六年,中原倒了一片,也該我們出點風頭了。否則人家說起來,都說華夏軍,運氣好,造反跑西北,小蒼河打不過,一路跑西南,后來就打了個陸橋山,很多人覺得不算數…這次機會來了。”

  “理論上來說,兵力懸殊,守城確實比較穩妥…”

  “沒有辦法的…五六萬人連同寧先生全都守在梓州,確實他們打不下來,但我若是宗翰,便用精兵圍梓州,武朝軍隊全放到梓州后頭去,燒殺劫掠。梓州往后一馬平川,我們只能看著,那才是個死字。以少打多,無非是借地勢,攪渾水,將來看能不能摸點魚了…比如說,就摸宗翰兩個兒子的魚,嘿嘿嘿嘿…”

  “哎…你們第四軍一肚子壞水,這個主意可以打啊…”

  “這叫攻其必救,機密、機密啊…桀桀桀桀…”

  “懂,懂…桀桀桀桀桀桀…”

  華夏中高層軍官里,對于這次大戰的基本思想已經統一起來,此時飯桌上聊起,當然也并不是真正的機密,無非是在開戰前大家都緊張,幾個不同軍隊的軍官們遇上了隨口調侃爽一爽。

  寧毅對這類事情并不阻止,偶爾自己也會參與其中倒點壞水。看著隔壁桌的團長、參謀們各自瞎掰,他與韓敬、渠正言等人也在調侃扯皮。

  女真人殺來,死守梓州并不現實,只能從梓州往前,先籍著崎嶇的山林地勢做文章。龐六安率領的第二師是阻擊的主力,下午便拔營,第二師拔營后,隨之而來的是一支五千余人組成的馱馬隊伍,這原本是華夏軍商業部的全副馬匹家當,如今撥歸韓敬指揮。

  西南雖然有成都平原,但在成都平原外,都是崎嶇的山路,走這樣的山路需要的是矮腳的滇馬,戰場沖陣雖然不好用,但勝在耐力出眾,適合走山路險路。梓州往劍閣的戰場上,若是出現什么急需救援的情況,這支馬隊會提供最好的運力。

  華夏軍中,韓敬用兵靈動,也指揮過馬隊,適合當這中間的救火隊,不過最近這幾天,四師師長渠正言便纏上了他,死乞白賴地跟他分了三百匹馬,然后又想多要兩百匹。每日里還纏著韓敬說:“我有一個想法,將來很可能有用,韓兄考慮一下幫我…”

  對于渠正言這個整天愁眉苦臉而又一本正經在想事情的“小老頭”,韓敬有時候愿意幫忙,有時候就比較崩潰:“開什么玩笑,為你這種天時地利人和都要配得上的計劃,我要將命令下到連級,你走開你走開,你讓下面人專心打仗好不好!”

  “不用不用,韓師長,我只是在你守的那一邊選了那幾個點,女真人非常可能會上當的,你只要事先跟你安排的幾位團干部打了招呼,我有辦法傳信號,我們的計劃你可以看看…”

  “看看你個蛋蛋,太復雜了,我大老粗看不懂。”

  “不對不對,韓師長用兵靈活不拘一格,正好配合…配合一下。”

  “老子以前是土匪出身!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的算計!你別夸我!”

  “…那你分我兩百匹馬。”

  “…我…”韓敬氣得不行,“我分你個蛋蛋!”

  這樣的事情偶爾發生,韓敬便趁著吃飯到寧毅這里來告狀,寧毅揮著手并不參與:“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要不你打他一頓吧,渠正言看著就不經打…”

  其實這樣的事情倒也并非是渠正言胡鬧,在華夏軍中,這位師長的行事風格相對特殊。與其說是軍人,更多的時候他倒像是個隨時都在長考的棋手,身形單薄,皺著眉頭,表情嚴肅,他在統兵、訓練、指揮、運籌上,有著極其出色的天賦,這是在小蒼河幾年大戰中嶄露出來的特質。

  在那三年最殘酷的大戰中,華夏軍的成員在歷練,也在不斷死去,中間磨礪出的人才眾多,渠正言是最為亮眼的一批。他先是在一場大戰中臨危接下排長的職位,隨后救下以陳恬為首的幾位參謀成員,之后輾轉抓了數百名破膽的中原漢軍,稍作整編與恐嚇,便將之投入戰場。

  以這數百漢軍的底子,他救下上百被困的華夏軍人,隨后雙方并肩作戰。在一場場殘酷的奔走、戰斗中,渠正言對于敵人的戰略、戰術判斷近乎完美,而后又在陳恬等人的輔助下一次一次在生死的邊緣游走,有時候甚至像是在故意試探閻王爺的底線。

  例如以不到兩千人的隊伍策動七千余中原漢軍進攻達賚的上萬主力,這兩千人還被分成兩批,一批扮主力,一批扮援兵,每到前線快被擊潰時,“援兵”便恰好出現給自己人打強心劑。在小蒼河打得最危險的幾次戰斗中,他扮神又扮鬼,不光騙敵人,而且騙自己——當然騙得最多的還是投降的漢軍,而這些漢軍中幸存的,如今倒也都是華夏軍的正式成員了。

  這一次次的走鋼絲只是無奈,好多次僅以毫厘之差,可能自己這邊就要全線崩潰,但每一次都讓渠正言摸魚成功,有時候寧毅對他的操作都為之咋舌,回想起來脊背發涼。

  也是因為這樣的戰績,小蒼河大戰結束后,渠正言升任旅長,后來兵力增加,便順理成章走到師長的位置上,當然,也是因為這樣的風格,華夏軍內部說起第五軍第四師,都特別喜歡用“一肚子壞水”形容他們。

  渠正言的這些行為能成功,自然并不僅僅是運氣,其一在于他對戰場運籌,敵方意圖的判斷與把握,第二在于他對自己手下士兵的清晰認知與掌控。在這方面寧毅更多的講究以數據達成這些,但在渠正言身上,更多的還是純粹的天賦,他更像是一個冷靜的棋手,準確地認知敵人的意圖,準確地掌握手中棋子的做用,準確地將他們投入到合適的位置上。

  而另一方面,在于參謀部中陳恬等人對他的輔助。

  寧毅在華夏軍中的講課,前期重于術、后期重于道。陳恬、湯敏杰等人,皆誕生于前期重于術的傾向里,對各種手段的分析,對目的的強調,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第四師的參謀部里,寧毅的學生眾多,平時的信條是“沒有不能用的點子,只看你如何去落實”,陳恬是務實派,整天皺著眉頭想的便是如何去落實各種點子。

  他們倒也并不追求腦力風暴,而是無論是怎樣的問題,陳恬只考慮落實,在后世或許能稱得上是行動力大師。也是有陳恬的輔佐,渠正言眾多作死的行為,才能更加妥帖地落實下來。

  這對搭檔整天皺眉長考,偶爾會被寧毅說成是愁眉苦臉二人組,不過渠正言更像是單純的棋手,旁人對他的觀感正面,陳恬偶爾在計劃成功后會心滿意足地嘿嘿笑,則被一幫人認為“是個賤人”。

  第四師的計劃和預案不少,有的只能自己完成,有的需要與友軍配合,渠正言跑來騷擾韓敬,其實也是一種溝通的方式,若是計劃靠譜,韓敬心中有數,若是韓敬反對激烈,渠正言對于第一師的態度和傾向也有足夠的了解。

  他之前也騷擾了龐六安與于仲道,龐六安大氣,于仲道敦厚,雙方的交涉,沒有與韓敬之間這么戲劇化。

  “對了,我還有個想法,先前沒說清楚…”

  “說你個蛋蛋,吃飯了。”

  “那邊的達賚,小蒼河之戰里,原本要救援延州,我拖了他一日一夜,結果辭不失被老師宰了,他必定不甘心,這次我不與他照面,他走左路我便考慮去右路,他去右路,我便選左。若有什么事,韓兄幫我拖住他。我就這么說一說,當然到了開戰,還是大局為重。”

  “干嘛?你怕他?”

  “陳恬說,先晾一晾他,比較好動手。我覺得有道理。”

  “…嘿嘿,你們果然一肚子壞水。”

  “…我們還有個想法,他出現了,可以以我做餌,誘他上鉤。”

  “…嗯,怎么搞?”

  “戰局瞬息萬變,具體的自然到時候再說,不過我須得跑快一些。韓將軍再分我兩百匹馬…”

  “…你走開。”

  “都是為了華夏嘛。”

  渠正言皺著眉頭,一臉真誠。

  如此這般,雙方互相扯皮,寧毅偶爾參與其中。不久之后,人們收拾起玩鬧的心情,軍營校場上的軍隊列起了方陣,士兵們的耳邊回響著動員的話語,腦中或許會想到他們在后方的親人。

  烽煙肅穆,殺氣沖天,第二師的主力就此開撥。寧毅與李義、渠正言、韓敬等人站在路邊的木臺上,莊嚴敬禮。

  數十里外的前線,也早有兵力在衛戍。在更為復雜和廣袤的崇山峻嶺間,斥候們的沖突與廝殺,則已展開和持續數日了…

  女真軍營的大帳里,高慶裔將木桿落在地圖上。

  “…這個時候,我方的斥候,已經在西南三十到六十里范圍的山林間,與黑旗軍的斥候短兵相接。據斥候回報,他們在西南山林間稍微能走的道路上,幾乎都已埋下土雷…”

  “…這些年,黑旗軍在西南發展,火器最強,正面交戰倒是不懼土雷,驅趕漢民趟過一陣就是。但若在猝不及防時遇上這土雷陣,情況可能會非常兇險…”

  高慶裔說到這里,后方的宗翰望望營帳中的眾人,開了口:“若華夏軍過于依賴這土雷,西南面的山里,倒可以多去趟一趟。”

  “大帥所言極是。”高慶裔點頭,隨后再次舉桿,“除土雷外,華夏軍中有所依仗者,首先是鐵炮,華夏軍手工厲害,對面的鐵炮,射程可能要有余我方十步之多…”

  “…如我方一般,此時華夏軍中,已經有了大量的手擲火雷,單手擲出,可及數十步,對上此物,步兵沖陣已毫無威力…”

  “…再者,諸位將軍都需小心,華夏軍中,有特制火槍,彈丸發射可遠及百丈之遙。據探子回報,華夏軍好在密林之中發射此物,故各軍前行之際,隨軍斥候都須分散百丈,凈空隱患,不可掉以輕心…”

  “…熱氣球…”

  “…火槍陣…”

  巨大的營帳中,高慶裔一項一項地列舉出對面華夏軍所擁有的殺手锏,那聲音就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底,后方的漢將漸漸的為之色變,前方的金軍將領則大都顯出了嗜血、決然的神色。

  風吹過,似乎還有霧氣在山里流淌,曾經身為老獵人的金國斥候們在林間小心地前行,見到不尋常的動靜與地貌時,便扔過去石頭。身攜長刀的華夏軍斥候們,也正從不同的地方潛行過來。

  廝殺掠起,偶爾甚至會夾雜土雷的爆炸聲,有時候甚至會看到林中仍有的稀罕鳥兒飛起來。

  這些聲音,就是這場大戰的前奏。

  數十萬大軍屯駐的延綿軍營中,女真人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這是在宗翰、希尹等人的主持下,女真人早在數年前就已經開始的積累。待到高慶裔將整個局勢一樁樁一件件的講述清楚,完顏宗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隨后,開始了他的排兵布陣…

  黃河以北,劉承宗率領的華夏第五軍第三師,已經越過了大名府。

  去年對王山月等人的一場救援,祝彪率領的華夏軍山東一部在大名府折損過半,女真人又屠了城,引發了瘟疫。如今這座城池只是孤獨的月下凄涼的廢墟。

  軍隊在廢墟前祭奠了死難的同志,之后折向仍被漢軍包圍的梁山泊,要與梁山內部的祝彪、王山月等人內外夾攻,鑿開這一層封鎖。

  一路之上餓殍滿地,山東已成人間地獄了。

  晉地的反擊已經展開。

  十月初,于玉麟率兵殺回威勝,廖義仁等人倉惶潰逃。

  樓舒婉回到這座一度投入了無限熱情的城池,此時被大火燒過的這座城池還未恢復過來,火焰的廢墟里只有不多的如孤魂野鬼般的饑民。

  但不久之后,聽說女相殺回威勝的消息,附近的饑民們逐漸開始向著威勝方向匯集過來。對于晉地,廖義仁等大族為求勝利,不斷征兵、盤剝不休,但只有這菩薩心腸的女相,會關心大伙的民生——人們都已經開始知道這一點了。

  當初開墾的田地業已荒廢,當初金碧輝煌的宮殿已然坍圮,但只要有人,這一切終將再度建設起來。

  西南大戰迫在眉睫的訊息也已經傳到這里。

  樓舒婉定下了威勝的重建計劃,但這一切的前提,仍舊建立在西南能夠支撐住的條件下。

  “不要讓我失望啊…寧毅。”

  冬日將至,田地不能再種了,她命令軍隊繼續攻城掠地,現實中則仍舊在為饑民們的口糧奔走發愁。在這樣的空隙間,她也會不自覺地凝望西南,雙手握拳,為遠在天邊的殺父仇人鼓了勁…

  東南的大海上,龍船艦隊靠海島休整,補充了物資。

  周佩肅清了一些三心二意之人,此后封官許愿,振奮士氣,掉頭等待著后方追來的另一只船隊。

  太湖艦隊,領隊的將軍叫做胡孫明,降金之后帶隊出海追擊,此時已到了近處。

  不能永遠逃亡,在女真人的威勢下,也不好輕易靠岸。周佩握緊了手中最后的力量,知道必須要打勝這一仗!

  這一刻,她也豁出了她的一切。

  同一時刻,君武帶兵殺出江寧,在兀術等人的圍追堵截下,開始了去往福建方向的逃亡旅程。

  這屈辱的旅程,既是磨礪、又是練兵,無論如何,他不能再被女真的大軍圍死在長江邊上…

  江南西路。

  擊潰了三支漢軍后,陳凡帶著他麾下的軍隊開始迅速地轉移西撤,躲避著一路追趕而來的術列速騎兵的追殺。

  隊伍爬過高高的山麓,卓永青偏過頭看見了壯麗的夕陽,紅色的光芒灑在起伏的山間。

  渠慶從后方走過來:“大好河山吶。”

  如此說了一句,這位中年男人便步伐矯健地朝前方走去了。

  卓永青奔跑兩步,在延綿的隊伍中,追向前方。

  西南。

  大戰前的氣息并不總是緊張肅殺。

  鷹嘴巖附近的關隘口,戰前最后一批的準備物資被馬隊送了過來,看押馬隊的還有婦女隊的人——華夏軍人力資源緊缺,女性早已開始在作坊中做事,一些軍人家屬在戰事也擔負起了她們的責任——帶領屬下駐扎此處的毛一山看見妻子陳霞也混在了隊伍里。

  這有點像是以權謀私。

  “你好久沒回去了,人家想在打起來之前過來看看你。”

  陳霞是性格火烈的西北女子,家里在當年的大戰中死去了,后來嫁給毛一山,家里家外都操持得妥妥帖帖。毛一山率領的這個團是第五師的精銳,極受倚重的攻堅團,面對著女真人將至的態勢,過去幾個月時間,他被派遣到前方,回家的機會也沒有,或許意識到這次大戰的不尋常,妻子便這樣主動地找了過來。

  “嗯,這也沒什么。”毛一山默許了妻子這樣的行為,“家里有事嗎?石頭有什么事情嗎?”

  毛一山與陳霞的孩子小名石頭——山下的小石頭——今年三歲,與毛一山一般,沒顯出多少的聰明來,但老老實實的也不需要太多操心。

  陳霞搖了搖頭:“沒事,石頭也好好的。”

  “嗯…”毛一山點頭,“前面是我們的陣地。”

  西南的山中有些冷也有些潮濕,夫妻兩人在陣地外走了走,毛一山給妻子介紹自己的陣地,又給她介紹了前方不遠處凸起的險要的鷹嘴巖,陳霞只是這樣聽著。她的心中有擔憂,后來也不免說:“這樣的仗,很危險吧。”

  “打得過的,放心吧。”

  “打得過,也很危險吧。女真人有五十多萬呢。”

  “嗯…總是會死些人。”毛一山說,“沒有辦法。”

  “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毛一山沉默了一陣。

  “…我十多年前就當了兵,在夏村的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那一仗打得難啊…不過寧先生說得對,你一仗勝了還有十仗,十仗過后還有一百仗,總得打到你的敵人死光了,或者你死了才行…”

  “軍隊造反,上了青木寨,到了小蒼河,董志原一戰,身邊的人死了快一半…跟婁室打,跟女真人打,一仗一仗的打,死到現在,當初跟著起事的人,身邊沒幾個了…”

  毛一山回憶著這些事情,他想起在夏村的那一場戰斗,他自一個小兵剛剛覺醒,到了現在,這一場場的戰斗,似乎仍舊無窮無盡…陳霞的眼中溢出淚水來:“我、我怕你…”

  “…但若是無人去打,咱們就永遠是西北的下場…來,高興些,我打了半輩子仗,至少如今沒死,也不見得接下來就會死了…其實最重要的,我若活著,再打半輩子也沒什么,石頭不該把半輩子一輩子搭在這里頭來。咱們為了石頭。嗯?”

  他捧著皮膚粗糙、有些胖胖的老婆的臉,趁著四野無人,拿額頭碰了碰對方的額頭,在流眼淚的女人的臉上紅了紅,伸手抹掉眼淚。

  “而且,寧先生之前說了,若是這一戰能勝,咱們這一輩子的仗…”

  “咱們這一輩子的仗…”毛一山看著遠處的鷹嘴巖:“就該走過一半了。”

  晦暗的天光就要被山里的石頭吸進去,夫妻倆走在這里,看了毫不出奇的景色,如此度過了大戰之前的、最后安寧的時光。

  妻子離開之后,毛一山依照慣例,磨亮了自己的刀,盡管在成為團長之后,他已經很少在前線沖陣了,但這一次,或許會有機會。

  與家人的每一次見面,都可能成為永訣。

  但重要的是,有家人在后頭。

  他們就只能成為最前方的一道長城,結束眼前的這一切。

  無論是六萬人、六千人、六百人…甚或六個人…

  十月下旬,近十倍的敵人,陸續抵達戰場。廝殺,點燃了這個冬季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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