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府,人群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道路旁的樹木落下枯黃的葉,初冬已至,蕭殺的氣氛并未侵入這座繁華的大城。
馬車從街頭駛過,車內的陳文君掀開簾子,看著這城市的喧嚷,商販們的叫賣從外頭傳進來:“老汴梁傳來的炸果子!老汴梁傳來的!有名的炸果子!都來嘗一嘗嘿——”
“豬頭肉!正宗南方手藝豬頭肉!精細…”
“南朝御宴廚子,本店專有…”
女真人獵戶出身,早年都是苦哈哈,傳統與文化雖有,其實大多簡陋。滅遼滅武之后,初時對這兩朝的東西比較忌諱,但隨著靖平的摧枯拉朽,大量漢奴的予取予求,人們對于遼、武文化的諸多事物也就不再避諱,畢竟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征服,而后享用,犯不著心中有疙瘩。
到得如今,諸多打著老遼國、武朝名義的奢侈品、餐飲店在西京這片早已屢見不鮮。
兩個兒子坐在陳文君對面的馬車上,聽得外頭的聲音,次子完顏有儀便笑著說起這外頭幾家店鋪的優劣。長子完顏德重道:“母親是否是想起南方了?”
“這云中府再過不久,恐怕也就變得與汴梁無異了。”看著街邊劃過的一棟棟鱗次櫛比的房屋,陳文君微微笑了笑,“不過什么老汴梁的炸果子,正宗南方豬頭肉…都是瞎說的。”
“待到這次事了,若天下平定,兒子便陪母親到南邊去看一看,說不定父親也愿意一道去。”完顏德重道,“到時候,若看見南邊有什么不妥的料,母親開口指點,許多事情相信都能有個穩妥的方法。”
完顏德重話語之君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她笑著點了點頭。
將來女真人得了全天下了,以谷神家的面子,就算要將汴梁或是更大的中原地帶割出來玩玩,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母親心系漢人的苦難,她去南邊開開口,許多人都能因此而好過許多,母親的心思想必也能因此而安穩。這是德重與有儀兩兄弟想要為母分憂的心思,實際上也并無太大問題。
馬車穿過了城市,在鄭國公府的門前停下。鄭國公是時立愛的封號,老人柱著拐杖,從正門笑著迎接出來,對于谷神夫人與孩子的正式拜訪,給予了最大的禮遇。
當年金滅遼,時立愛入金國為官,他本身是有名望的大儒,雖然拜在宗望名下,實際上與漢學造詣深厚的希尹搭伙最多。希尹身邊的陳文君亦是漢人,雖然是被遼東漢人普遍瞧不起的南漢,但陳文君知書達理,與時立愛的幾次往來,總算是贏得了對方的尊重。
當然,時立愛是高官,陳文君是內眷,兩人理論上來說本不該有太多牽連,但這一次將會在云中發生的事情,終究是有些復雜的。
大軍南征之后,從南面送來的第一批漢人俘虜,大約五百余人,就要在數日之內抵達云中了。
在十數年的戰爭中,被軍隊從南面擄來的奴隸慘不可言,這里也不必細述了。這一次南征,第一批被押來的漢奴,自有其象征意義,這五百余人,皆是這次女真南下過程中參與了抵抗的官員或是將領的家眷。
對于女真人來說,他們是敵人的子女,讓他們生不如死,有殺雞儆猴的功效。
但而對漢人來說,這些卻都是英雄的血裔。
消息傳過來,許多年來都未曾在明面上奔走的陳文君露了面,以谷神妻子的身份,希望營救下這一批的五百名俘虜——早些年她是做不了這些事的,但如今她的身份地位已經穩固下來,兩個兒子德重與有儀也已經成年,擺明了將來是要繼承王位做出大事的。她此時出面,成與不成,后果——至少是不會將她搭進去了。
她先是在云中府各個消息口放了風聲,隨后一路拜訪了城中的數家官衙與辦事機構,搬出今上嚴令要優待漢民、天下一體的旨意,在各處官員面前說了一通。她倒也不罵人,在各級官員面前勸說人手下留情,有時候還流了眼淚——谷神夫人擺出這樣的姿態,一眾官員唯唯諾諾,卻也不敢松口,不多時,眼見母親情緒激烈的德重與有儀也參與到了這場游說當中。
完顏德重搬出父親平日的教導,向女真官員們講解一番仁德之道,完顏有儀也認為,南武方滅,抵抗微弱,此時殺雞儆猴已經不是最要緊的事情,更該向天下之人表現金國的仁慈與大度,這才是女真將來千秋萬代的立國根基。
母子三人將這樣的輿論做足,姿態擺好之后,便去拜訪鄭國公時立愛,向他求情。對于這件事情,兄弟兩或許只是為了幫助母親,陳文君卻做得相對堅決,她的所有游說其實都是在提前跟時立愛打招呼,等待老人有了足夠的思考時間,這才正式的登門拜訪。
時立愛給予了相當的尊重,眾人入內坐定,一番寒暄,老人又詢問了近來完顏德重、有儀兩兄弟的許多想法,陳文君這才提起俘虜之事。時立愛柱著拐杖,沉吟良久,方才帶著沙啞的語氣開口。
“對于這件事情,老朽也想了數日,不知夫人欲在這件事上,得到個怎樣的結果呢?”
“若是可能,自然希望朝廷能夠大赦這五百余人,近幾年來,對于過往恩怨的既往不咎,已是大勢所趨。我大金君臨天下是定勢,南面漢人,亦是陛下子民。何況今時不同往日,我大軍南下,武朝傳檄而定,如今南面以招撫為主,這五百余人若能得到善待,可收千金市骨之功。”
作為南面漢人,陳文君早期在大金的夫人圈中還是受到過些許排擠,到金國天下已定,她在希尹府中地位也漸漸穩固,偶爾參與聚會時,也始終以低調為主,即便要開口,也只是談些風花雪月,也只有少數人知道她有巾幗不讓須眉的頭腦與本領。此時開口邏輯清晰,也頗有說服力,時立愛雙手握著拐杖,只是聽著。
“自然,這些緣由,只是大勢,在老大人面前,妾身也不愿隱瞞。為這五百人求情,最主要的緣由并非全是為這天下,而是因為妾身畢竟自南面而來,武朝兩百余年,大勢已去,如過眼云煙,妾身心中難免有些惻隱。希尹是大英雄,嫁與他這么多年,往日里不敢為這些事情說些什么,而今…”
陳文君深吸了一口氣:“而今…武朝畢竟是亡了,剩下這些人,可殺可放,妾身只得來求老大人,想想辦法。南面漢人雖無能,將祖宗天下糟踐成這樣,可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終還得活下去。大赦這五百人,南方的人,能少死一些,南方還活著的漢人,將來也能活得好些。妾身…記得老大人的恩德。”
“恩德二字,夫人言重了。”時立愛低頭,首先說了一句,隨后又沉默了片刻,“夫人心思明睿,有些話老朽便不賣關子了。”
陳文君點頭:“請老大人直言。”
“老朽入大金為官,名義上雖跟隨宗望殿下,但說起做官的時日,在云中最久。谷神大人學識淵博,是對老朽最為關照也最令老朽仰慕的上官,有這層因由在,按理說,夫人今日上門,老朽不該有半點猶豫,為夫人辦好此事。但…恕老朽直言,老朽心中有大顧慮在,夫人亦有一言不誠。”
陳文君望著老人,并不辯駁,輕輕點頭,等他說話。
“夫人方才說,五百俘虜,殺雞儆猴給漢人看,已無必要,這是對的。當今天下,雖還有黑旗盤踞西南,但武朝漢人,已再無回天之力了,然而決定這天下去向的,未必只有漢人。而今這天下,最令人憂慮者,在我大金內部,金國三十余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勢頭,如今已走到最為危急的時候了。這事情,中間的、下頭的官員懵懵懂懂,夫人卻一定是懂的。”
時立愛一面說話,一面望望旁邊的德重與有儀兄弟,事實上也是在教導與提點了。完顏德重目光疏離卻點了點頭,完顏有儀則是微微蹙眉,縱然說著理由,但理解到對方言語中的拒絕之意,兩兄弟多少有些不舒服。他們這次,畢竟是陪伴母親上門請求,先前又造勢許久,時立愛若是拒絕,希尹家的面子是有些過不去的。
若希尹家真丟了這份面子,時家接下來也絕不會好受。
時立愛的目光溫和,稍有些沙啞的話語緩緩地說:“我金國對武朝的第四次出征,源于東西兩方的摩擦,即便覆滅了武朝,外人言語中我金國的東西朝廷之爭,也隨時有可能開始。陛下臥床已久,如今在苦苦支撐,等待著這次大戰結束的那一刻。到時候,金國就要遇上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考驗,甚至于將來的生死存亡,都會在那一刻決定。”
“首先押過來的五百人,不是給漢人看的,而是給我大金內部的人看。”老人道,“自大軍出征開始,我金國內部,有人蠢蠢欲動,外部有宵小作亂,我的孫兒…遠濟過世之后,私底下也一直有人在做局,看不清局勢者以為我時家死了人,云中府必然有人在做事,短視之人提前下注,這本是常態,有人挑撥,才是變本加厲的因由。”
“自遠濟死后,從上京到云中,先后爆發的火拼不計其數,七月里,忠勝候完顏休章甚至因為參與私下火拼,被強人所乘,全家被殺六十一口,殺忠勝候的強人又在火拼之中死的七七八八,官府沒能查出端倪來。但若非有人作梗,以我大金此時之強,有幾個強人會吃飽了撐的跑去殺一郡侯全家。此事手法,與遠濟之死,亦有共通之處…南方那位心魔的好弟子…”
老人的目光平靜如水,說這話時,看似尋常地望著陳文君,陳文君也坦然地看過去。老人垂下了眼簾。
“我大金內憂外患哪…這些話,若是在旁人面前,老朽是不說的。‘漢夫人’菩薩心腸,這些年做的事情,老朽心中亦有欽佩,去年即便是遠濟之死,老朽也并未讓人打擾夫人…”
老人說到這里,話中有刺,一旁的完顏德重站起來,拱手道:“老大人此話有些不妥吧?”
陳文君朝兒子擺了擺手:“老大人心存大局,令人欽佩。這些年來,妾身私下里確實救下不少南面受苦之人,此事谷神亦知。不瞞老大人,武朝之人、黑旗之人私下里對妾身有過幾次試探,但妾身不愿意與他們多有來往,一是沒辦法做人,二來,也是有私心,想要保全他們,至少不希望這些人出事,是因為妾身的緣故。還往老大人明察。”
“人之常情。”時立愛的拐杖柱在地上,緩緩點了點頭,隨后微微嘆氣,“一人之身,與家國相比,實在太過微渺,世情如江海洶涌,沖刷過去,誰都難以抵擋。遠濟是我最疼愛的孫兒,本以為能繼承時家家業,忽然沒有了。老朽,近來也時常覺得,天命將至,未來這場風雨,老朽怕是看不到了,但夫人還得看下去,德重、有儀,你們也要看下去,而且,要力挽狂瀾。很是艱難哪。”
老人說到這里,幾人才知道他話語中的尖銳也是對完顏德重完顏有儀的提點,陳文君讓兩人道謝,兩人便也起身行禮。時立愛頓了頓。
“五百俘虜匆促押來,為的是給眾人看看,南面打了打勝仗了,我女真的敵人,都將是此下場,而且,也是為了將來若有摩擦,讓人看到西邊的能力。因為此事,夫人說要放,是放不掉的,我云中城要這些俘虜游街,要在外頭展示給人看,這是罪人家眷,會被打死一些,說不定還要賣出一些。這些事,總之都得做出來。”
話到此時,時立愛從懷中拿出一張名單來,還未展開,陳文君開了口:“老大人,對于東西之事,我曾經詢問過谷神的看法,眾人雖覺得東西兩邊必有一場大亂,但谷神的看法,卻不太一樣。”
“哦?”
“谷神曾言,大帥心思高傲,一生行事只為女真而計,不為權利地位。即便真有一天,局勢有變,大帥也不會參與這番爭奪。此次南征,大帥便是想以戰績,壓下這些隱患。”
“…那若是宗輔宗弼兩位殿下發難,大帥便坐以待斃嗎?”
“若大帥此戰能勝,兩位殿下,或許不會發難。”
“…”時立愛沉默了片刻,隨后將那名單放在茶幾上推過去,“便真如夫人所言,那也是西面有勝算,天下才無大難。這五百俘虜的游街示眾,便是為了西面增加籌碼,為了此事,請恕老朽不能輕易松口。但游街示眾過后,除一些要緊之人不能放手外,老朽列出了二百人的名單,夫人可以將他們領過去,自行安排。”
五百俘虜給出四成,這是希尹府的面子,陳文君看著名單,沉默著并未伸手,她還想救下更多的人,老人已經放開手掌了:
“…不止這五百人,一旦大戰結束,南邊押過來的漢人,仍然會數以十萬計,這五百人的命與十余萬人的命相比,誰又說得清楚呢?夫人雖來自南方,但與南面漢人蠅營狗茍、膽小如鼠的習性不同,老朽心中亦有欽佩,但是在天下大勢面前,夫人縱是救下千人萬人,也不過是一場游戲罷了。有情皆苦,文君夫人好自為之。”
陳文君緩緩伸手拿過了名單:“就如老大人所說,一人之身,太過微渺,世事如江海大河沖刷過去,我等渺小之人除了做些事情告慰自身,還能如何呢。畢竟我自南面而來,無可更改,嫁了女真人,此生怕也不會改變了…這些任性請求,令老大人難做,妾身心知不該,還往老大人諒解一二。”
她籍著希尹府的威勢逼上門來,老人必定是難做的,但時立愛也是智慧之人,他話中微微帶刺,有些事點破了,有些事沒有點破——譬如陳文君跟南武、黑旗到底有沒有關系,時立愛心中是怎樣想的,旁人自然無法可知,即便是孫兒死了,他也不曾往陳文君身上追究過去,這點卻是為大局計的心胸與智慧了。
兩百人的名單,雙方的面子里子,就此都還算過得去。陳文君收下名單,心中微有苦澀,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或許就到這里。時立愛笑了笑:“若夫人不是如此聰敏,真任性點打上門來,未來或許倒能夠好過一些。”
陳文君苦笑著并不回答,道:“事了之后,剩下的三百人若還能留有余地,還望老大人照拂一二。”
時立愛點頭:“一定。”
話說到這,接下來也就沒有正事可談,陳文君關心了一下時立愛的身體,又寒暄幾句,老人起身,柱著拐杖緩緩送了母子三人出去。老人畢竟年事已高,說了這么一陣話,已經明顯能夠看到他身上的疲倦,送別途中還不時咳嗽,有端著藥的下人過來提醒老人喝藥,老人也擺了擺手,堅持將陳文君母子送離之后再做這事。
盡管從身份來歷上而言各有歸屬,但平心而論,過去這個時代的大金,無論女真人還是遼臣、漢臣,實際上都有著自己強悍的一面。當年時立愛在遼國末期亦為高官,后來遼滅金興,天下大變,武朝全力招攬北地漢官,張覺因此投誠過去,時立愛卻意志堅決不為所動。他雖是漢人,對于南面漢人的習性,是從來就瞧不上的。
投靠金國的這些年,時立愛為朝廷出謀劃策,很是做了一番大事,如今雖然年事已高,卻依然堅定地站著最后一班崗,算得上是云中的中流砥柱。
去年湯敏杰殺了他的兒子,暗中攪風攪雨各種挑撥離間,但大部分的陰謀的實施卻挪到了云中府外,不得不說是時立愛的手腕給了對方極大的壓力。
今年七月里云中府東面參與人口生意的幾撥人大火拼,過去曾在軍中為將的忠勝候完顏休章一家六十一口被波及,男女老幼幾乎被屠殺殆盡。這類事情,縱然不曾當面詢問,但陳文君也能猜到,只有那瘋子一般的湯敏杰能做得出來。
若非時立愛坐鎮云中,說不定那瘋子在城里興風作浪,還真的能將云中府大造院給拆了。
她心中想著此事,將時立愛給的名單默默收好。過得一日,她偷偷地約見了黑旗在此地的聯絡人,這一次盧明坊亦不在云中,她再度見到作為負責人出面的湯敏杰時,對方一身破衣邋遢,眉眼低垂身形佝僂,看來漢奴苦力一般的模樣,想來早已離了那瓜菜店,近來不知在謀劃些什么事情。
陳文君希望雙方能夠聯手,盡量救下這次被押解過來的五百英雄家眷。由于談的是正事,湯敏杰并沒有表現出先前那般油滑的形象,靜靜聽完陳文君的提議,他點頭道:“這樣的事情,既然陳夫人有意,只要有成事的計劃和希望,華夏軍自然盡力襄助。”
“丑爺不會還有但是未提吧?”陳文君笑了笑,刺他一句。過去一兩年里,隨著湯敏杰行事的越來越多,小丑之名在北地也不僅僅是區區悍匪,而是令許多人為之色變的滔天巨禍了,陳文君此時道聲丑爺,其實也算得上是道上人接頭的規矩。
湯敏杰目光平靜:“但是,事情既然會發生在云中府,時立愛必然對此有所準備,這一點,陳夫人想必心中有數。說救人,華夏軍信得過您,若您已經有了萬全的計劃,需要什么幫忙,您說話,我們出力。若還沒有萬全之策,那我就還得問問下一個問題了。”
“這五百人過關北上到云中,牽動方方面面,但是押解的軍隊都不下五千,豈能有什么完全之策。丑爺擅謀劃,玩弄人心爐火純青,我這邊想聽聽丑爺的想法。”
“那就得看陳夫人做事的心思有多堅決了。”
“什么意思?”
“我是指,在夫人心中,做的這些事情,如今到底是看成閑暇時的消遣,告慰自身的些許調劑。還是仍舊當成兩國交戰,無所不用其極,不死不休的廝殺。”
眼下的這次見面,湯敏杰的神色正經而深沉,表現得認真又專業,實際上讓陳文君的觀感好了不少。但說到這里時,她還是微微蹙起了眉頭,湯敏杰并未在意,他坐在凳子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當然,對于夫人的心思,在下沒有別的想法,無論是哪種預想,夫人都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夠做到的一切,身為漢人,必然視你為英雄。這些想法,只關系到做事方法的不同。”
湯敏杰道:“若是前者,夫人想要救下這五百人,但也不愿意過度損害自身,至少不想將自己給搭進去,那么我們這邊做事,也會有個停下來的分寸,一旦事不可為,我們收手不干,力求全身而退。”
“…若是后者。”湯敏杰頓了頓,“若是夫人將這些事情當成無所不用其極的廝殺,若是夫人預料到自己的事情,其實是在損害金國的利益,我們要撕碎它、打垮它,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將金國覆滅,讓你丈夫建立起來的一切最終付之一炬——我們的人,就會盡量多冒一些險,會考慮殺人、綁票、威脅…甚至將自己搭上去,我的老師說過的止損點,會放得更低一點。因為如果您有這樣的預想,我們一定愿意奉陪到底。”
湯敏杰低著頭,陳文君盯著他,房間里沉默了許久,陳文君才終于開口:“你不愧是心魔的弟子。”
“只是為了做事的互相協調,要是事情鬧大了,有人朝前沖,有人往后撤,最后是要死一大群人的。做事而已,夫人言重了。”
“…你們還真覺得自己,能覆滅整個金國?”
“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到這里的,不是嗎?”
“…你們,做得到嗎?”
湯敏杰抬頭看她一眼,笑了笑又低下頭看手指:“今時不同往日,金國與武朝之間的關系,與華夏軍的關系,已經很難變得像遼武那樣平衡,我們不可能有兩百年的和平了。所以最后的結果,必然是你死我活。我設想過整個華夏軍敗亡時的情景,我設想過自己被抓住時的情景,想過成百上千遍,但是陳夫人,您有沒有想過您做事的后果,完顏希尹會死,您的兩個兒子同樣會死。您選了邊站,這就是選邊的后果,若您不選邊站…我們至少得知道在哪里停。”
陳文君的拳頭已經攥緊,指甲嵌進手心里,身形微微顫抖,她看著湯敏杰:“把這些事情全都說破,很有意思嗎?顯得你這個人很聰明?是不是我不做事情,你就高興了?”
“…恰恰相反,我佩服您做出的犧牲。”湯敏杰看著她,“您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了,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大部分的時候,世人都希望自己能蒙著頭,第二天就可能變好,但實際上不可能,您今天避開的東西,將來有一天找補回來,一定是連利息都會算上的。您是了不起的巾幗英雄,早點想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往后…都會好過一點。”
他的話語刺痛了陳文君,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了兩步,隨后道:“你真覺得有什么將來嗎?西南的大戰就要打起來了,你在云中遠遠地看見過粘罕,看見過希尹,我跟希尹過了一輩子!我們知道他們是什么人!我知道他們怎么打垮的遼國!他們是當世的人杰!堅韌不屈睥睨天下!如果希尹不是我的夫婿而是我的敵人,我會害怕得全身發抖!”
陳文君語氣壓抑,咬牙切齒:“劍閣已降!西南已經打起來了!領軍的是粘罕,金國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來的!他不是宗輔宗弼這樣的庸才,他們這次南下,武朝只是添頭!西南黑旗才是他們鐵了心要剿滅的地方!不惜一切代價!你真覺得有什么將來?將來漢人江山沒了,你們還得謝謝我的好心!”
“若真到了那一步,幸存的漢人,或許只能依存于夫人的善心。但夫人同樣不知道我的老師是怎樣的人,粘罕也好,希尹也罷,縱然阿骨打復生,這場戰斗我也相信我在西南的同伴,他們必定會獲得勝利。”
湯敏杰不為陳文君的話語所動,只是淡然地說著:“陳夫人,若華夏軍真的一敗涂地,對于夫人來說,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但若是事情稍有偏差,大軍南歸之時,便是金國東西內亂之始,我們會做許多事情,即便不成,將來有一天華夏軍也會打過來。夫人的年紀不過四十余歲,將來會活著見到那一天,若然真有一日,希尹身死,您的兩個兒子也不能幸免,您能接受,是自己讓他們走到這一步的嗎?”
“若您預想到了這樣的結果,您要合作,我們把命給你。若您不愿有這樣的結果,只是為了告慰自身,我們當然也盡力襄助救人。若再退一步…陳夫人,以谷神家的面子,救下的兩百余人,很了不起了,漢夫人救苦救難,萬家生佛,大家都會感謝您。”
湯敏杰說到這里,不再言語,靜靜地等待著這些話在陳文君心君沉默了許久,忽然又想起前一天在時立愛府上的交談,那老人說:“即便孫兒出事,老朽也并未讓人打擾夫人…”
這句話含沙射影,陳文君起初覺得是時立愛對于自己逼上門去的些許反擊和鋒芒,到得此時,她卻隱約覺得,是那位老大人同樣看到了金國的風雨飄搖,也看到了自己左右搖擺將來必然遭遇到的兩難,因此開口點醒。
當然,時立愛點破此事的目的,是希望自己從此認清谷神夫人的位置,不要捅出什么大簍子來。湯敏杰此時的點破,或許是希望自己反金的意志更為堅決,能夠做出更多更出格的事情,最終甚至能撼動整個金國的根基。
聰明人的做法,縱然立場不同,方式卻如此的相似。
“…你還真覺得,你們有可能勝?”
“我不知道。”
陳文君閉上眼睛,無從抉擇,云中府的繁華脈動正從腳下、從風里隱隱傳來,這是大金立國二十余載的積累,無數人征戰廝殺,富有天下,才變成這樣的龐然巨物,還沒有多少人能夠想象它的崩塌。
“…我要想一想。”
“應該想一想。”
湯敏杰道。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