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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一章 四海翻騰 云水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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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中府,夕陽正吞沒天際。

  人聲伴隨著烈焰的肆虐,在剛剛入夜的天幕下顯得混亂而凄厲,火焰中人影奔走哭喊,空氣中彌漫著血肉被燒焦的氣味。

  酬南坊,云中府內漢人聚集的貧民區,大量的棚屋聚集于此。這一刻,一場大火正在肆虐蔓延,救火的水龍車從遠處趕過來,但酬南坊的設置本就混亂,沒有章法,火焰起來之后,些許的水龍,對于這場火災已經無能為力。

  總捕滿都達魯站在附近的街口看著這一切,聽得遠遠近近都是人聲,有人從烈火中沖了出來,渾身上下都已經焦黑一片,撲倒在街市外的污水中,最后凄厲的喊聲滲人無比。酬南坊是部分得以贖身的南人聚居之所,附近街市邊不少金人看著熱鬧,議論紛紛。

  滿都達魯是過來與附近幫派談事情的,這是個以奚人為主的幫派,眼見大火熊熊,幫眾都出去救人救火、打探消息去了。他在路邊看得一陣,副手與幾名城中捕快已經過來,低聲問道:“頭,怎么回事?這事可大了…”

  滿都達魯是城內總捕之一,管理的都是牽連甚廣、波及甚大的事情,眼前這場熊熊大火不知道要燒死多少人——雖然都是南人——但畢竟影響惡劣,若然要管、要查,眼下就該動手。

  “去幫幫忙,順道問一問吧。”

  滿都達魯這樣說著,手下的幾名捕快便朝周圍散去了,副手卻能夠看出他臉上神色的不對,兩人走到一旁,方才道:“頭,這是…”

  “火是從三個院子同時起來的,許多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堵了兩頭去路,眼下還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你先留個神,將來或許要安排一下口供…”

  副手扭頭望向那片火焰:“這次燒死燒傷至少上百,這么大的事,咱們…”

  “放心吧,過兩天就無人過問了。”

  “…”滿都達魯的話語中有著復雜的涵義,既不傷感,也無喜悅,副手腦子里轉了片刻,想起今日聽到的傳聞,“頭…南面來的那傳聞…不會是真的吧…”

  滿都達魯沉默半晌:“…看來是真的。”

  “那怎么可能!”

  副手叫了起來,旁邊街道上有人望過來,副手將惡狠狠的眼神瞪回去,待到那人轉了目光,方才急匆匆地與滿都達魯說道:“頭,這等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粘罕大帥他…”

  滿都達魯的手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是不是真的,過兩天就知道了!”

  “…這等事情上頭豈能遮遮掩掩。”

  “這不是…沒有遮遮掩掩嗎。”

  滿都達魯的目光,望向那片火海,酬南坊前的木頭牌坊也已經在火中燃燒傾倒,他道:“若是真的,接下來會怎樣,你應該想得到。”

  “若是真的…”副手吞下一口口水,牙齒在口中磨了磨,“那這些南人…一個也活不下來。”

  火焰在肆虐,升騰上夜空的火花猶如無數飛舞的蝴蝶,滿都達魯想起之前看到的數道身影——那是城中的幾名勛貴子弟,渾身酒氣,看見大火燃燒之后,匆匆離去——他的心中對大火里的這些南人并非毫無悲憫,但考慮到最近的傳聞以及這一狀況后隱約透露出來的可能性,便再無將悲憫之心放在奴隸身上的余暇了。

  回想到上個月才發生的圍城,仍在西面持續的戰爭,他心中感嘆,近來的大金,真是多災多難…

  熊熊的大火從入夜一直燒過了戌時,火勢稍稍得到控制時,該燒的木制棚屋、房舍都已經燒盡了,大半條街化為烈焰中的余燼,光點飛上天空,夜色之中哭聲與呻吟蔓延成片。

  頭發被燒去一絡,滿臉灰黑的湯敏杰在街頭的道路邊癱坐了片刻,身邊都是焦肉的味道。眼見道路那頭有捕快過來,衙門的人逐漸變多,他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著遠處離開了。

  到附近醫館里拿了燙傷藥,他去到匿身的菜館里稍微包扎了一番,亥時一刻,盧明坊過來了,見了他的傷,道:“我聽說…酬南坊大火,你…”

  “我沒事,有兩個線人,被燒死了。”

  “怎么回事,聽說火很大,在城那頭都看到了。”

  “昨天說的事情…女真人那邊,風聲不對勁…”

  “說不定真是在南邊,徹底打敗了女真人…”

  “算算也是時候了…”

  湯敏杰在椅子上坐下,盧明坊見他傷勢沒有大礙,方才也坐了下來,都在猜測著一些事情的可能性。

  從四月上旬開始,云中府的情勢便變得緊張,情報的流通極不順暢。蒙古人擊破雁門關后,南北的消息通路暫時性的被切斷了,之后蒙古人圍城、云中府戒嚴。這樣的僵持一直持續到五月初,蒙古騎兵一番肆虐,朝西北面退去。云中府的宵禁到得這幾日方才解除,盧明坊、湯敏杰等人都在不斷地拼湊情報,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昨日見過面的情況下,今天還來碰頭。

  “草原人那邊的消息確定了。”各自想了片刻,盧明坊方才開口,“五月初三,高木崀兩萬七千人敗于豐州(后世呼和浩特)東南,草原人的目的不在云中,在豐州。他們劫了豐州的軍械庫。眼下那邊還在打,高木崀要瘋了,聽說時立愛也很著急。”

  “…難怪了。”湯敏杰眨了眨眼睛。

  金人在數年前與這群草原人便曾有過摩擦,當時領兵的是術列速,在作戰的前期甚至還曾在草原騎兵的進攻中稍稍吃了些虧,但不久之后便找回了場子。草原人不敢輕易犯邊,后來趁著西夏人在黑旗面前大敗,這些人以奇兵取了銀川,隨后覆滅整個西夏。

  金國第四次南征前,國力正處于最盛之時,粘罕揮師二十余萬南下,西朝廷的兵力其實尚有守成余裕,此時用于防范西面的主力便是大將高木崀率領的豐州軍隊。這一次草原騎兵奇襲破雁門、圍云中,各路部隊都來解圍,結果被一支一支地圍點打援擊敗,至于四月底,豐州的高木崀終于按捺不住,揮軍救援云中。

  草原騎兵一支支地碰上去,輸多勝少,但總能及時逃掉,面對這不斷的引誘,五月初高木崀終于上了當,出兵太多以至于豐州城防空虛,被草原人窺準機會奪了城,他的大軍匆忙趕回,途中又被蒙古人的主力擊潰,此時仍在整理軍隊,試圖將豐州這座重鎮奪回來。

  “…若情況真是如此,這些草原人對金國的覬覦甚深,破雁門、圍云中、圍點打援誘出高木崀、奪下豐州后轉頭擊敗他…這一套連消帶打,沒有幾年處心積慮的綢繆下不來啊…”

  聽得盧明坊說完情報,湯敏杰蹙眉想了片刻,隨后道:“這樣的英雄豪杰,可以合作啊…”

  “我也在想這件事。”盧明坊點頭,隨后道,“這件事我會修書向西南請示,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恐怕還是西南那邊的消息,今晚酬南坊的火這么大,我看不太正常,另外,聽說忠勇侯府,今日無故打死了三名漢人。”

  “…漢奴?”

  “…還能是什么,這北邊也沒有漢主子這個說法啊。”

  “…那他得賠不少錢。”

  湯敏杰低聲呢喃,對于有些東西,他們有所猜測,但這一刻,甚至有些不敢猜測,而云中府的氣氛更是令人心情復雜。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

  湯敏杰道:“若真的西南大勝,這一兩日消息也就能夠確定了,這樣的事情封不住的…到時候你得回去一趟了,與草原人結盟的想法,倒是不用寫信回去。”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我覺得可以先去問問谷神家的那位夫人,這樣的消息若真的確定,云中府的局面,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你若要南下,早一步走,或許比較安全。”

  盧明坊笑了笑:“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兩日就安排得好的。”

  他們隨后沒有再聊這方面的事情。

  幾乎同樣的時刻,陳文君正在時立愛的府上與老人見面。她面容憔悴,縱然經過了精心的打扮,也遮掩不住眉宇間流露出來的一絲疲憊,盡管如此,她仍舊將一份已然陳舊的單子拿出來,放在了時立愛的面前。

  “今日過來,是因為實在等不下去了,這一批人,去年入冬,老大人便答應了會給我的,他們路上耽擱,開春才到,是沒辦法的事情,但二月等三月,三月等四月,如今五月里了,上了名單的人,不少都已經…沒有了。老大人啊,您答應了的兩百人,總得給我吧。”

  她口中提及的,是去年入冬前后從南面押解過來的漢人俘虜的問題。為了彰顯西路軍南征路上的功績,這五百人或是于襄樊等地抵抗軍隊的士兵,或是南面官員、敗陣將領的家眷。北方冬日寒冷,道路難行,五百人的押解耗費了許多時日,今年開春才在云中正式交割,此后一番游行展示、又施以酷刑,其中兩百人在三月底原本就該交給陳文君,但時立愛臨時變卦,絕口不提交人之事,到得如今,陳文君終于忍不住,登門上來了。

  時立愛將手伸出來,按在了這張名單上,他的目光低迷,似在思考,過得一陣,又像是因為年邁而睡去了一般。廳堂內的沉默,就這樣持續了許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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