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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八章 煮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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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建朔十一年農歷三月初,完顏宗輔率領的東路軍主力在經過了兩個多月低烈度的戰爭與攻城準備后,集合附近漢軍,對江寧發動了總攻。一部分漢軍被召回,另有大量漢軍陸續過江,至于三月中下旬,集合的進攻總兵力一度達到五十萬之眾。

  而包括本就駐守江寧的武烈營、韓世忠的鎮海軍,附近的江淮軍隊在這段時日里亦陸續往江寧集中,一段時間里,使得整個戰爭的規模不斷擴大,在新一年開始的這個春天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大戰之初,還有著小小的插曲爆發在刀槍見紅的前一刻。這插曲往上追溯,大概始于這一年的一月。

  隨著華夏軍鋤奸檄文的發出,因選擇和站隊而起的斗爭變得激烈起來,社會上對誅殺漢奸的呼聲漸高,一些心有動搖者不再多想,但隨著激烈的站隊局勢,女真的游說者們也在私下里加大了活動,甚至于主動布置出一些“慘案”來,敦促早先就在軍中的動搖者趕快做出決定。

  江寧城中一名負責地聽司的侯姓官員便是如此被策反的,大戰之時,地聽司負責監聽地底的動靜,防止敵人掘地道入城。這位名叫侯云通的官員本身并非窮兇極惡之輩,但家中父兄早先便與女真一方有往來,靠著女真勢力的協助,聚攬大量錢財,屯田蓄奴,已風光數年,這樣的形式下,女真人擄走了他的一對兒女,而后以私通女真的證據與兒女的性命相威逼,令其對女真人掘地道之事做出配合。

  二月間,韓世忠一方先后兩次確認了此事,第一次的消息來自于神秘人物的告密當然,數年后確認,此時向武朝一方示警的乃是如今分管江寧的負責人濮陽逸,而其副手名叫劉靖,在江寧府擔任了數年的師爺第二次的消息則來自于侯云通二月中旬的自首。

  在這樣的情況下向上方自首,幾乎確定了兒女必死的下場,本身或許也不會得到太好的后果。但在數年的戰爭中,這樣的事情,其實也并非孤例。

  這年二月到四月間,武朝與華夏軍一方對侯云通的兒女嘗試過幾次的營救,最終以失敗告終,他的兒女死于四月初三,他的家人在這之前便被殺光了,四月初七,在江寧城外找到被剁碎后的兒女尸體后,侯云通于一片野地里自縊而死。在這片死去了百萬千萬人的亂潮中,他的遭遇在后來也僅僅是因為位置關鍵而被記錄下來,于他本人,大抵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針對女真人試圖從地底入城的企圖,韓世忠一方采取了將計就計的策略。二月中旬,附近的兵力已經開始往江寧集中,二十八,女真一方以地道為引展開攻城,韓世忠同樣選擇了部隊和水師,于這一天突襲此時東路軍駐守的唯一過江渡口馬文院,幾乎是以不惜代價的態度,要換掉女真人在長江上的水師部隊。

  當年女真人搜山檢海,終究因為北方人不懂水師,兀術被困黃天蕩四十余天,丟臉丟到今天。后來女真人便督促運河附近的南方漢軍發展水師,期間有金國部隊督守,亦有大量技師、金錢投入。去年長江水戰,武朝一方雖占上風,但并非打出決定性的勝利來,到得年底,女真人趁著長江水枯,結船為浮橋強渡長江,最終在江寧附近打通一條道路來。

如今女真水師居于江寧以西馬文院附近,維系著南北的通路,卻也是女真一方最大的破綻。也是因此,韓世忠將計就計,趁著女真人以為得計的同時,對其展開突襲  比較戲劇化的是,韓世忠的行動,同樣被女真人察覺,面對著已有準備的女真軍隊,最終不得不撤兵離開。雙方在二月底互刺一刀,到得三月,還是在堂堂戰場上展開了大規模的廝殺。

  戰場上的爭鋒如煙霧一般掩蓋了許多的東西,沒有人知道私下里有多少暗潮在涌動。到得三月,臨安的狀況更為混亂了,在臨安城外,肆意奔走的兀術部隊燒殺了臨安附近的一切,甚至好幾座縣城被攻破焚毀,在錢塘江北側距離五十里內的區域,除了前來勤王的軍隊,一切都化為了廢墟,有時候兀術故意派出騎兵騷擾城防,巨大的煙柱在城外升起時,半個臨安城都能看得清楚。

  流言在私下里走,看似平靜的臨安城就像是燒燙了的鐵鍋,當然,這滾燙也只有在臨安府中屬于中上層的人們才能感覺得到。

  三月中旬,臨安城的一側的院子里,觀賞性的山山水水間已經有了春日翠綠的顏色,垂柳長了新芽,鴨子在水里游,正是下午,陽光從這宅院的一側落下來,秦檜與一位樣貌雍容的老人走在園林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臨安春色,以今年最是不濟,上月春寒,以為花花樹樹都要被凍死…但即便如此,終究還是長出來了,眾生求活,頑強至斯,令人感嘆,也令人欣慰…”

  走到一棵樹前,老人拍拍樹干,說著這番話,秦檜在一旁背負雙手,微笑道:“梅公此言,大有哲理。”

  被稱為梅公的老人笑笑:“會之賢弟近來很忙。”

  “前線奮戰才是真的忙,我平日奔走,不過俗務罷了。”秦檜笑著攤手,“這不,梅公相邀,我立刻就來了。”

  “會之朝堂重臣,又當此危急時刻,我一閑賦在家的昏聵之人貿然邀約,實在有些不該。但當此時局,心中有些疑惑,想向會之賢弟請教,故才冒昧開口…”

  “哎,先不說梅公與我之間幾十年的交情,以梅公之才,若要出仕,何其簡單,朝堂諸公,盼梅公出山已久啊,梅公提起此時,我倒要…”

  “此事卻免了。”對方笑著擺了擺手,隨后面上閃過復雜的神色,“朝堂上下這些年,為無識之輩所把持,我已老了,無力與他們相爭了,倒是會之賢弟近來年幾起幾落,令人感嘆。陛下與百官鬧的不開心之后,仍能召入宮中問策最多的,便是會之賢弟了吧。”

  “唉。”秦檜嘆了口氣,“陛下他…心中也是焦急所致。”

  “對如今局勢,會之賢弟的看法如何?”

  “若能撐下來,我武朝當能過幾年太平日子。”

  “若撐不下來呢?”老人將目光投在他臉上。

  秦檜看回去:“梅公此言,有所指?”

  老人攤了攤手,隨后兩人往前走:“京中局勢混亂至此,私下里言談者,難免提起這些,人心已亂,此為表征,會之,你我相交多年,我便不避諱你了。江南此戰,依我看,恐怕五五的勝機都沒有,頂多三七,我三,女真七。到時候武朝如何,陛下常召會之問策,不可能沒有談到過吧。”

  老人單刀直入,秦檜背著手,一面走一面沉默了片刻:“京中人心紛亂,也是女真人的奸細在惑亂人心,在另一邊…梅公,自二月中開始,便也有傳言在臨安鬧得沸沸揚揚的,道是北地傳來消息,金國皇帝吳乞買病情加劇,時日無多了,或許我武朝撐一撐,終能撐得過去呢。”

  “會之不要騙我了,那消息乃是黑旗之人所傳,公主府那邊,或許也是樂見其成而已,是否可信,終究難說啊…但女真一方所放的消息,卻未必是假。”

  “梅公,人心便是如此,真假有何妨,你當它真就真,當它假就假,攻心一道,還是西南那位心魔的拿手好戲呢…如果大家都能被騙,撐上幾個月,或許女真真的不戰自潰,那倒是好事了。”

  院子上方有鳥兒飛過,鴨子劃過池塘,嘎嘎地離開了。走在陽光里的兩人都是不動聲色地笑,老人嘆了口氣:“…老夫倒也正想說起心魔來,會之賢弟與西南有舊,莫非真放得開這段心事?就憑你之前先攻西南后御女真的提議,西南不會放過你的。”

  “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個人私怨歸個人私怨。”秦檜偏過頭去,“梅公莫非是在替女真人說項?”

  “談不上。”老人神色如常,“老朽年事已高,這把骨頭可以扔去燒了,只是家中尚有不成材的兒孫,有些事情,想向會之賢弟先打聽一二,這是一點小私心,望會之賢弟理解。”

  他說著這話,還輕輕地拱了拱手:“不說降金之事,若真的大局不支,何為退路,總想有個數。女真人放了話,若欲和談,朝堂要割襄樊以西千里之地,以方便粘罕攻西南,這提議未必是假,若事不可為,不失為一條退路。但陛下之心,如今可是取決于賢弟的諫言吶。不瞞會之賢弟,當年小蒼河之戰,我家二子歿于黑旗匪人之手,若有此事,我是樂見的。”

  老人說到這里,滿臉都是推心置腹的神情了,秦檜遲疑許久,終于還是說道:“…女真狼子野心,豈可相信吶,梅公。”

  這一天直到離開對方府邸時,秦檜也沒有說出更多的意圖和設想來,他向來是個口風極嚴的人,許多事情早有定計,但自然不說。事實上自周雍找他問策以來,每天都有許多人想要拜訪他,他便在其中靜靜地看著京城人心的變化。

  自武朝南遷以來,秦檜在武朝官場之上逐漸登頂,但也是歷經幾度沉浮,尤其是前年征西南之事,令他幾乎失去圣眷,官場之上,趙鼎等人趁勢對他進行攻訐,甚至連龍其飛之類的跳梁小丑也想踩他上位,那是他最為危險的一段時間。但好在到得如今,心思偏激的陛下對自己的信任日深,場子也漸漸找了回來。

  但對于這樣的揚眉吐氣,秦檜心中并無喜意。家國形勢至此,為人臣子者,只覺得身下有油鍋在煎。

  若論為官的志向,秦檜自然也想當一個只手挽天傾的能臣。他一度欣賞秦嗣源,但對于秦嗣源不知進退一味前沖的作風,秦檜當年也曾有過示警曾經在京城,秦嗣源在位時,他就曾多次旁敲側擊地提醒,許多事情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得不徐徐圖之,但秦嗣源未曾聽得進去。后來他死了,秦檜心中哀嘆,但終究證明,這天下事,還是自己看明白了。

  若非世事規則如此,自己又何苦殺了羅謹言那樣出色的弟子。

  但當時秦嗣源倒臺時他的置身事外終究還是帶來了一些不好的影響。康王繼位后,他的這對兒女頗為爭氣,在父親的支撐下,周佩周君武辦了不少大事,他們有當初江寧系的力量支持,又深受當年秦嗣源的影響,負起重擔后,雖未曾為當年的秦嗣源平反,但重用的官員,卻多是當年的秦系弟子,秦檜當年與秦嗣源雖有說得上話的“本家”關系,但由于后來的置身事外,周佩于君武這對姐弟,反倒未有刻意地靠過來,但即便秦檜想要主動靠過去,對方也并未表現得太過親近。

  如果有可能,秦檜是更希望接近太子君武的,他一往無前的性格令秦檜想起當年的羅謹言,如果自己當年能將羅謹言教得更好些,雙方有著更好的溝通,或許后來會有一個不一樣的結果。但君武不喜歡他,將他的諄諄善誘當成了與旁人一般的腐儒之言,而后來的許多時候,這位小太子都呆在江寧,秦檜想要多做接觸,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他也只能嘆息一聲。

  小太子與羅謹言不同,他的身份地位令他有著一往無前的資本,但終究在某個時候,他會掉下去的。

  他明白這件事情,一如從一開始,他便看懂了秦嗣源的結局。武朝的問題盤根錯節,積弊已深,猶如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小太子心性火熱,只是一味讓他出力、激發潛力,正常人能這樣,病人卻是會死的。若非這樣的原因,自己當年又何至于要殺了羅謹言。

  時也命也,終究是自己當年錯過了機會,明明能夠成為賢君的太子,此時反倒不如更有自知之明的陛下。

  至于梅公、至于公主府、至于在城內拼命放出各種消息鼓舞人心的黑旗之人…雖然廝殺激烈,但眾生搏命,卻也只能看見眼前的方寸地方,若是西南的那位寧人屠在,或許更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吧,至少在北面不遠,那位在暗地里操縱一切的女真谷神,就是能明明白白看懂這一切的。

  他也只能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該到來的事情發生,到那個時候,自己將權威抓在手里,或許還能為武朝謀取一線生機。

  即便事不可為…

  許多天來,這句私下里最常見的話語閃過他的腦子。即便事不可為,至少自己,是立于不敗之地的…他的腦海里閃過這樣的答案,但隨后將這不適宜的答案從腦海中揮去了。

  輕輕地嘆一口氣,秦檜掀開車簾,看著馬車駛過了萬物生發的城池,臨安的春色如畫。只是近黃昏了。

  四月有雨,馬隊上的騎士披著黑色的蓑衣,奔馳過起伏的低矮山嶺,遠遠的能夠看到未耕的田野,荒蕪的村落,人的尸體倒伏在路邊,羽毛凌亂的烏鴉從尸體上抬起頭來,不祥地朝人看。

  若在往年,江南的大地,已經是綠油油的一片了。

  馬隊駛過這片山脊,往前頭去,逐漸的軍營的輪廓映入眼簾,又有巡邏的隊伍過來,雙方以女真話報了名號,巡邏的隊伍便站住,看著這一行三百余人的騎隊朝軍營里頭去了。

  組成騎隊的是各種各樣的奇人異事,面帶兇戾,亦有不少傷者。為首的完顏青玨面色蒼白,受傷的左手纏在繃帶里,吊在脖子上。

  軍營一層一層,一營一營,秩序井然,到得中段時,亦有比較熱鬧的營地,這邊發放輜重,圈養女奴,亦有部分女真士兵在這里交換南下掠奪到的珍物,乃是一處士兵的極樂之所。完顏青玨揮手讓馬隊停下,隨后笑著指示眾人不必再跟,受傷者先去醫館療傷,其余人拿著他的令牌,各自取樂便是。

  女真人這次殺過長江,不為俘虜奴隸而來,因此殺人居多,抓人養人者少。但江南女子柔美,有成色上佳者,仍舊會被抓入軍士兵暇時淫樂,軍營之中這類場所多被軍官光顧,供不應求,但完顏青玨的這批手下地位頗高,拿著小王爺的牌子,各種事物自能優先享用,當下眾人各自贊頌小王爺仁義,哄笑著散去了。

  完顏青玨朝著里頭去,夏日的小雨漸漸的停下來了。他進到中央的大帳里,先拱手請安,正拿著幾份情報對照桌上地圖的完顏希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對于他手臂負傷之事,倒也沒說什么。

  “怎么樣了?”

  “回稟老師,有些結果了。”

  完顏青玨說著,從懷中拿出兩封貼身的信函,過來交給了希尹,希尹拆開靜靜地看了一遍,隨后將信函收起來,他看著桌上的地圖,嘴唇微動,在心中計算著需要計算的事情,營帳中如此安靜了將近一刻鐘之久,完顏青玨站在一旁,不敢發出聲音來。

  “手怎么回事?”過了許久,希尹才開口說了一句。

  “在常寧附近遇上了一撥黑旗的人,有人偷襲自馬上摔下所致,已無大礙了。”完顏青玨簡單回答。他自然明白老師的性格,雖然以文名著稱,但實際上在軍陣中的希尹性格鐵血,對于區區斷手小傷,他是沒興趣聽的。

  而在常寧附近的一番沖突,也實在不是什么大事,他所遭遇的那撥疑似黑旗的人物實際上訓練度不高,雙方產生沖突,后又各自離去,完顏青玨本欲追擊,誰知在混戰之中遭了暗槍,一發火槍子彈不知從哪里打過來,擦過他的大腿將他的戰馬打翻在地,完顏青玨因此摔斷了一只手。

  希尹背著雙手點了點頭,以示知道了。

  “你回來得真是時候,雨停了,隨我出去走走吧。”

  完顏青玨拱手跟上去,走出大帳,小雨方歇的初夏天空露出一抹明亮的光芒來。老人朝著前方走去:“宗輔攻江寧,已經抓住了武朝人的注意,武朝小太子想盯死我,終究兩次都被打退,余力不多了,但周圍該吃的已經吃得差不多,他如今提防我等從常州南下,就食于民…臨安方向,人心惶惶,動搖者甚多,但想要他們破膽,還缺了最重要的一環…”

  希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淡漠地陳述,卻并無迷惘,完顏青玨亦步亦趨地聽著,到最后方才說道:“老師心有定計了?”

  希尹搖了搖頭,沒有看他:“最近之事,讓我想起二三十年前的天下,我等隨先帝、隨大帥起事,與遼國數十萬精兵廝殺,那時候只是一往無前。女真滿萬不可敵的名頭,就是那時打出來的,此后十余年二十年,也只是在近些年來,才總是與人談起什么人心,什么勸降、謠言、私相授受、迷惑他人…”

  一隊士兵從旁邊過去,為首者行禮,希尹揮了揮手,目光復雜而凝重:“青玨啊,我與你說過武朝之事吧。”

  完顏青玨道:“老師說過許多。”

  “當年…”希尹回憶起當年的事情,“當年,我等才剛剛起事,常聽說南面有大國,人人富庶、土地豐美,國人遵行教化,皆謙恭有禮,儒學精深、惠及天下。我自幼習漢學,與周圍眾人皆心懷敬畏,到得武朝派來使者愿與我等結盟,共抗遼人,我于先帝等人皆不勝之喜。誰知…后來看到武朝諸多問題,我等心中才有疑惑…由疑惑漸漸變成嗤笑,再漸漸的,變得不屑一顧。收燕云十六州,他們力量不堪,卻屢耍心機,朝堂上下勾心斗角,卻都以為自己計謀無雙,后來,投了他們的張覺,也殺了給我們,郭藥師本是人杰,入了武朝,終于心灰意冷。先帝彌留之際,說起伐遼已畢,可取武朝了,也是應有之事…”

  “青玨啊。”希尹沿著軍營的道路往小小的山坡上過去,“如今,開始輪到我們耍陰謀和心機了,你說,這到底是聰明了呢?還是軟弱不堪了呢…”

  “…當是軟弱了。”完顏青玨回答道,“不過,亦如老師先前所說,金國要壯大,原本便不能以武力彈壓一切,我大金二十年,若從當年到現在都始終以武治國,恐怕將來有一日,也只會垮得更快。”

  搜山檢海過后數年,金國在無憂無慮的享樂氣氛中下落,到得小蒼河之戰,婁室、辭不失的隕落如當頭棒喝一般驚醒了女真上層,如希尹、宗翰等人討論這些話題,早已經不是第一次。希尹的感慨并非提問,完顏青玨的回答也似乎沒有進到他的耳中。低矮的山坡上有雨后的風吹來,江南的山不高,從這里望過去,卻也能夠將滿山滿谷的營帳收入眼中了,沾了雨水的軍旗在山地間蔓延。希尹目光嚴肅地望著這一切。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云中的局勢,你聽說了沒有?”

  完顏青玨微微猶豫:“…聽說,有人在私下里造謠,東西兩邊…要打起來?”

  “去年云中府的事情,有人殺了時立愛的孫子,嫁禍給宗輔,這是說不通的事情。到得今年,私下里有人到處造謠,武朝事將畢,東西必有一戰,提醒下頭的人早作準備,若不警覺,對面已在磨刀了,去年年底還只是下頭的幾起小小摩擦,今年開始,上頭的一些人陸續被拉下水去。”

  “大苑熹手底下幾個生意被截,乃是完顏洪信手下時東敢動了手,言道此后人口生意,東西要劃界,如今講好,免得以后再生事端,這是被人挑撥,做好兩頭打仗的準備了。此事還在談,兩人手下的奚人與漢人便出了幾次火拼,一次在云中鬧起來,時立愛動了真怒…但這些事情,只要有人真的相信了,他也只是疲于奔命,彈壓不下。”

  老人蹙著眉頭,言語沉靜,卻已有殺氣在蔓延而出。完顏青玨能夠明白這其中的危險:“有人在私下里挑撥…”

  希尹的目光轉向西面:“黑旗的人動手了,他們去到北地的負責人,不簡單。這些人借著宗輔敲打時立愛的流言,從最下層入手…對于這類事情,上層是不敢也不會亂動的,時立愛就算死了個孫子,也絕不會大張旗鼓地鬧起來,但下面的人弄不清楚真相,看見別人做準備了,都想先下手為強,下頭的動起手來,中間的、上面的也都被拉下水,如大苑熹、時東敢已經打起來了,誰還想后退?時立愛若插手,事情反而會越鬧越大。這些手段,青玨你可以揣摩一二…”

  “…是。”

  希尹朝著前方走去,他吸著雨后清爽的風,隨后又吐出來,腦中思考著事情,眼中的嚴肅未有絲毫減弱。

  “…江寧大戰,已經調走許多兵力。”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宗輔應我所求,已經將剩余的所有‘天女散花’與剩余的投石器械交由阿魯保運來,我在這里幾次大戰,輜重消耗嚴重,武朝人以為我欲攻常州,破此城補充糧草輜重以南下臨安。這自然也是一條好路,因此武朝以十三萬大軍駐守常州,而小太子以十萬軍隊守鎮江…”

  希尹頓了頓,看著自己已經老邁的手掌:“我軍五萬人,對方一面十萬一面十三萬…若在十年前,我定然不會如此猶豫,更何況…這五萬人中,還有三萬屠山衛。”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后方的完顏青玨已然明白過來對方在說的事情,也明白了老人口中的嘆息從何而來。涼風輕柔地吹過來,希尹的話語漫不經心地落在了風里。

  “半月之后,我與銀術可、阿魯保將軍不惜一切代價攻取鎮江。”

  老人緩緩前行,低聲嘆息:“此戰之后,武朝天下…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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